“病成这个样子,就不该到温泉疗养所来……”

“他会把我从这儿赶走的!”

拉法埃尔站起来了,为了躲避公众的咒骂,他只好离开客厅,出去散步。他想要寻得支持,便又回来,走向一个闲着无事的年轻女人,打算对她说几句恭维话;但是,当他一走近,她便转过脸去,装做观看跳舞的人们。拉法埃尔担心这天夜里他已经在使用他的灵符。他觉得自己既没有心思,也没有勇气和别人谈话,于是又离开客厅,躲进弹子房。在那里,谁也不和他讲话,也没有人和他打招呼,或向他表示哪怕是最起码的好意。他生来喜欢沉思,这使他能直觉到别人对他理所当然的憎恶的总原因。这个小天地里的人,也许不自觉地遵守了支配上流社会的那套规矩,于是,它的毫不容情的伦理道德,整个的展示在拉法埃尔的眼前了。回想一下过去,他就能发现馥多拉是这个社会的完整的典型。他不能指望这个社会对他的疾病较之馥多拉对他的心病有更多的同情。

上流社会把可怜的不幸者从它的怀抱中驱逐出去,就象体格壮健的人从他身上把病魔赶走那样。社会憎恶痛苦和不幸,认为它们和传染病一样可怕,它在痛苦、不幸和邪恶之间从来不会有所犹豫:邪恶是种奢侈。不管不幸是多么崇高,社会都懂得用一句讽刺话使它变得渺小,使它显得可笑;它事先画好讽刺画,以便有朝一日扔在被废黜的国王头上,借以报复它认为曾经从他们那里受到的侮辱;它象竞技场里看角斗的年轻罗马女人那样,从来不赦免倒下去的角斗士;它是凭黄金和嘲笑来生活的……处死弱者!这是建立在世界各国的骑士团的共同愿望,因为到处出现富翁,而这个格言就是铭刻在被豪华生活所陶冶或受贵族社会所培育的心灵深处的。

你要把孩子们集合在学校里吗?这便是社会的缩影,不过是个更真实,更天真,更坦率的影象,你从这里常常可以看到那些可怜的社会底层的人物,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不断处在轻蔑和怜悯之间:《福音书》许诺他们进入天堂。你要下到低级生物层里去看看吗?如果养鸡场里有只鸡患了病,别的鸡就会追啄它,撕掉它的毛,最后把它啄死。社会忠实于这个利已主义的宪章,对敢于来冲撞它的酒宴,败坏它的兴致的倒霉鬼,决不惜予以严惩。不管是谁,只要他精神或肉体上有痛苦,缺乏金钱或权力,他就要被人唾弃。他就只配留在他的荒漠里!要是敢于越雷池一步,他就会到处碰到严冬:冰冷的眼光,冰冷的表情,冰冷的话语,冰冷的心肠;要是他在该得到安慰的场合,没有遭到辱骂,就算是幸福的了!——濒死的病人,躺在你们寂寞的床上等死吧。老人家,独个儿呆在你们冰冷的家里吧。没有陪嫁的可怜姑娘,呆在你们顶楼的单人房里挨冻受热吧。要是社会容忍一个不幸的人,难道不是为了使他对它有用,从他身上得到好处,在他身上装上驮鞍,配上辔头,铺上鞍褥,然后骑在他身上,以此取乐吗?脾气不好的伴娘们,装出一副愉快的脸相,忍受你们那自以为有恩于你们的女主人的火气吧,好好抱着她的小狗,和这些英国小狮子狗争宠吧,要使女主人高兴,要迎合她的心意,尤其是你们不能多嘴!而你,不穿制服的仆从头子①,无耻的寄生虫,你要使性,就在家里使吧,你的东道主怎样消化食物,你就怎样消化,他哭你也就跟着哭,他笑你也跟着笑,把他的讽刺当做悦耳之词吧;倘若你想说他的坏话,就等他垮台时再说。社会就是这样来报答不幸的人:把他杀掉或给他打击,使他堕落或把他阉割。

①这里指的是那些贪图口腹之乐的帮闲人物,他们奔走于权贵之门,把自己的身分降到奴仆的地位。

这些感想象诗的灵感那样,在拉法埃尔的心中迅速涌现;他环顾四周,感到有股阴森的冷气,这是社会为了挡住穷苦人而散发出来的,它使人的灵魂发抖,比十二月的北风冻僵人的肉体更为难受。他两臂交叉抱在胸前,背靠着墙壁,陷在深沉的忧郁中。他想到这种可怕的世道给人们提供的少许幸福。这算什么呢?这是没有兴味的娱乐,没有快乐的高兴,没有乐趣的佳节,没有快感的狂热,总之,是燃烧在火炉里的木柴或炭灰,没有一点火焰。当他再抬头一看,发现只剩下他一个人,打弹子的人都跑光了。

“要让他们敬重我的咳嗽,只须使出我的权势就够了!”他想。

想到这一点,他就象扔下斗篷①那样,把蔑视掷在世界与他之间。

第二天,湖滨疗养所的医生来看他,这医生态度亲热,对他的健康表示关切。拉法埃尔听到对他的友好的谈话,感到浑身舒畅。他发现医生的面孔温柔和善,连他栗色假发的发卷都散发出慈善的气息,他那件方角款式的上衣,他裤子上的褶儿,他那双象公谊会教徒②穿的宽大鞋子,这一切,甚至假发上的小辫子在他微驼的背脊周围撒下的粉迹,都流露出一种使徒的性格,显示了基督教徒的仁慈和为人的忠诚,为了表示对病人的热心,不得不和他们玩玩惠斯特牌和掷骰子戏,因为手法相当高,还常常赢他们的钱。

①把斗篷掷在世界与他之间,表示向世界挑战,象人们发生争执时,一方把手套掷向对方,要求决斗那样。

②公谊会教派,十七世纪在英国建立的教派。他们主张苦修,粗衣淡食,对衣着从不讲究。

“侯爵先生,”他和拉法埃尔经过长谈后说,“我准能消除您的忧愁。现在我对您的全身已看得相当清楚,可以断言巴黎的医生对您的病的性质都看错了,虽然他们广博的才能我都了解。除非发生意外,您一定会和玛土撒拉①一样长寿。您的肺象风箱吹风一样有劲,您的胃使鸵鸟的胃相形见绌;但是,如果您呆在气温高的地方,您就会冒着很快,而且十分肯定地被送往圣地的危险。侯爵先生只须听两句话,就会了解我的意思。化学告诉我们,呼吸在人的身上构成真正的燃烧作用,其燃烧的强度,随不同的人身所吸收燃素的多寡而定。在您身上,燃素丰富;如果允许我这么说的话,我可以说,您是个含氧过高的人,这种人的性格热情奔放,注定要产生伟大的激情。吸进新鲜、纯洁的空气,能促进体质弱的人的健康,却会使您快速燃烧的生命之火燃烧得更快。所以适合您的生存条件的,乃是牛棚和峡谷里的浓浊空气。是啊,过度用功的天才人物的活命空气,应该到德国的肥沃牧场,象巴登-巴登和特普利兹那里去找。要是您不讨厌英国,它的浓雾环境将会平息您的高度热情;可是我们湖滨疗养所却坐落在高过地中海水平一千法尺是我的意见,”他说这话时,无意中做了一个谦虚的姿态;“我提供的这个意见是违背我们的利益的,要是您听从了这个建议,我们将因为不能和您在一起而感到不幸。”

①据“圣经”传说,玛土撒拉是诺亚的祖父,活到九百六十九岁。

②的地方,这对您是致命的。这②法尺,法国古长度单位,相当325毫米。

如果他不说最后这几句话,拉法埃尔准会被这位伪善医生的花言巧语所诱惑;但是,象他这样深刻的观察家,不至于不能从这段微带嘲弄口气的谈话中的声音、姿势和眼色,猜出这个矮小人物,准是受了这群快乐的病人的委托来完成这项使命的。这些容光焕发的闲人,这些厌倦的老妇人,这些英国流浪汉,这些躲开丈夫跟情人到湖滨来偷情的风流女子,他们就这样串通合谋来驱逐这个外表上看来无法抵抗他们日常迫害的瘦弱的濒死病人!拉法埃尔看出在这个阴谋中有种乐趣,他便接受了这场战斗。

“既然你们对我离开这儿表示遗憾,”他回答医生说,“我打算采纳你的忠告,并尽可能留在这里。从明天起,我叫人在这里盖一所房子,按照您的处方,我们将改变室内的空气。”

医生从拉法埃尔唇边露出的忧郁的微笑中,看出带有揶揄的神气,竟找不出一句话来回答,只好向他施礼致敬。

布尔热湖是由连绵的山岭环成的一个多缺口的大水盆,水面比地中海高出七、八百尺,象一滴蓝色的水珠闪闪发光,其清澈度是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水都比不上的。从猫牙山上望下去,这个在蓝天映照下的湖泊,活象一块遗失在那儿的蓝宝石。这一滴艳丽夺目的水珠,方圆有三十六公里,某些地方水深达五百尺。身处湖中,在广阔的水面上驾一叶扁舟,荡漾在蓝天丽日之下,耳边听到的无非是双桨击水的声音,极目所及,地平线上惟见烟云笼罩的远山,你还可欣赏法国这边莫列讷山谷璀璨的雪景;你时而经过覆盖着苍翠的凤尾草或小灌木丛的岩崖,时而面对含笑的山岗;只见一边是荒芜的野地,一边是草木繁茂的大自然,仿佛穷人参加富人的宴会;这种既协调又不一致,构成这么一个景象:这儿全是巨大的,那儿全是渺小的。山岭的景色随时改变人的视觉和所见的远景:百尺高的古柏,看来象根芦苇,宽大的峡谷显得象条羊肠小径。这个湖是唯一能让人在那儿开诚相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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