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利娜望着我,她的眼色使我感到心情沉重。波利娜站在我面前,就象良心的化身。
“‘再没有人教我钢琴了?’她指着钢琴对我说。
“我没有回答她。
“‘您给我写信吗?’”
“‘再见,波利娜。’”
“我轻轻把她拉到身边,然后,在她可爱的前额,象未落地的雪花般洁净的前额上,给了她一个兄长的亲吻,一个老人的亲吻,她便走开了。我不愿意和戈丹太太见面。我把钥匙放在老地方后便走了。在离开克吕尼街的时候,我听到后面有女人轻快地走路的声音。
“‘我给您绣了个钱包,您也不愿意要吗?’波利娜对我说。
“在路灯底下,我仿佛瞥见波利娜眼里噙着泪水,不禁叹了口气。也许两人都受着同样思想的驱使,象人们逃避瘟疫那样,我们彼此迅速地分手了。
“在我以悠然自得的心情等待拉斯蒂涅回来的时候,我决心要投身进去的那种放荡生活,却在拉斯蒂涅的房间里以奇怪的形式呈现在我眼前。壁炉台的中央摆着一只座钟,座钟上饰有一个蹲在龟背上的维纳斯女神像,在她的胳膊上搁着一支抽了一半的雪茄。作为爱情的礼物的时髦家具,凌乱地摆在房间里。豪华的长沙发上乱扔着旧袜子。我坐的一张舒适的弹簧靠背椅,象一个满身伤痕的老兵,两边扶手都撕破了,还可以看到靠背上有厚厚一层发蜡和头油的污垢,这都是朋友们头上留下的痕迹。床上、墙上到处都是富裕与贫穷的天然结合。就象那不勒斯的皇宫外面围绕着一些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这是一个赌徒或坏蛋的房间,其中的奢侈品完全体现了个人的趣味,主人为感官的快乐而生活,对生活上的缺乏条理却很少去关心。然而这样一幅生活图景却不无诗意。这里的生活既金光闪闪,也褴褛不堪,既显得突兀,又显得不完备,但却是主人生活的真实反映,它鲜明多彩,希奇古怪,就象在一个旅客歇脚的地方,小偷把自己所喜欢的东西都一起偷来了那样。一本拜伦的诗集,有些篇页被撕下来作引火之用,因为这房间的年轻主人能用一千法郎去赌博,却没有一块木柴,因为他虽然常坐漂亮的马车,身上却连一件干净象样的衬衫都没有。可是,第二天,一位伯爵夫人,一位女演员,或者是纸牌,又会给他送来一整套国王的华丽行头。这儿,有支蜡烛插在一只磷石打火机的绿鞘子上;那边,一幅卸掉雕花金框子的女人肖像横躺在地上。一个生来喜爱刺激性生活的青年,怎么会放弃一种如此矛盾、如此丰富多彩的生活的诱惑呢?为何,这种生活能给他在和平时期带来战争年代的快活。当拉斯蒂涅一脚踢开他的房门时,我差不多已睡熟了,只听他大声叫嚷:
“‘胜利了!我们可以舒舒服服的去死了……’”
“他把他的装满金币的帽子亮给我看,然后把帽子放在桌子上,我们便象两个吃人肉的野蛮人在大吃大嚼之前围着捕获物跳舞那样,围着桌子大声嗥叫,狂跳乱舞,挥拳猛击,其力量足以打死一只犀牛。我们并且为这顶帽子里的东西将给我们提供世上一切快乐的前景而纵情歌唱。
“‘两万七千法郎,’拉斯蒂涅把几张钞票加到金子堆上去接着说:‘要是别的人,这笔钱也就够生活了,可是,我们要用它去死,够吗?噢,对!我们就泡在金子里死去吧……乌拉!’”
“于是我们又接连蹦跳起来。然后,象分遗产那样,我们一个个金币平分,开始从双拿破仑金币分起,由大金币到小金币,我们长时间不断地说:‘这是你的!……这是我的!……’用以发泄我们的快乐心情。
“‘我们别睡觉啦,’拉斯蒂涅大声嚷道,‘约瑟夫,给我们来潘趣酒!’”
“他掷了一把金币给他的忠诚仆人:
“‘这是你的一份,如果你能够,就把你埋掉吧!’他说。
“第二天,我到勒萨日①购买家具,租了坐落在泰布街上的房子,就是从前你在那儿认识我的公寓。我找了最著名的地毯商给我裱糊、装饰房间。我买了马匹。我投身到了既空虚又实际的欢乐的漩涡里。我赌钱了,大笔的赢进来,又大笔的输出去,可是,只在舞会,在朋友家里赌;从来不到赌场去,对这种地方,我始终保持着神圣的、原始的恐怖。不知不觉之间,我结交了一些朋友。我所以受到他们的喜爱,无非因为争吵和轻信,正是由于这种轻信,我们才相互泄露秘密,一起堕落;可是,我们之所以相互勾结,也许仅仅是由于我们彼此臭味相投。
①指设在航运货仓街的一家商店,专卖家具和艺术品。
“我尝试写了些文学作品,结果颇受赞扬。文学市场上的大人物并不把我看作可怕的竞争者,他们还替我吹嘘,这种捧场并不是为了我的才能,多半还是为了使他们当中的某个人难受。我已成为一个浪荡子,这是我从你们的行话中借用的一个别致的名词。我以能迅速自杀为荣,并以能用我的兴致和我的力量压倒最快乐的同伴自豪。我始终精神饱满,风度翩翩。我被认为是有才智的人。从我的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我过的是可怕的生活;一种使人变成倒酒的漏斗,变成制造乳糜的机器,变成一匹中看不中用的马儿的生活。不久,放荡生活就对我显示出它可怕的威风,我终于认识它了!当然,那些循规蹈矩,把家酿的陈酒贴上标签留给子孙的明智的人,他们是既难理解这种阔绰生活的理论,也不懂得它的正常状态的;难道你能把这种生活的诗意,硬塞进至今还把能提神醒脑、给人以无穷乐趣的浓茶和鸦片只当一般药品看待的外省人的脑袋里吗?
“甚至在巴黎这样一个思维的首都,难道不是还能碰到一些不完全懂得享乐的纵欲者吗?他们不惯于接受极端的快乐,在一场狂饮大嚼之后,他们不就精疲力竭地走开了,活象那些庸俗的小市民,在听了几出罗西尼的新歌剧后,就咒骂起音乐来吗?又好比一个生活有节制的人,在第一次吃了著名的吕费克①冷肉酱后,消化不良,就再不敢问津,从此放弃放荡生活了吗?
①吕费克,法国夏朗德省的一个小镇,以出产冷肉酱著名。
“放荡生活,象诗一样,当然是一种艺术,而这种生活需要的是强壮的人。一个人为了体会纵欲的神秘和欣赏它的美妙,就该以某种方式对它做一番细致的研究。象所有科学研究那样,开始时都是棘手的、讨厌的。人类的各种大快乐,都是有许多障碍的,这倒不是在他的零星享受方面,而是在他的整个生活方式上,这种生活方式要把人类最稀有的感觉变成习惯性的东西,并加以概括、总结,用来丰富人类的经验,给人类创造一种戏剧性的生活,以促使人类过度地、迅速地消耗自己的精力。战争、权力和艺术,对人类来说,都有很大的诱惑,也是一种贿赂。它们同样被设置在人类能力可达的最远处。它们也象纵欲生活那样深奥,而且同样是难于接近的目标。但是,当人类一旦敢于向这些伟大的神秘冲击,他难道不是已踏进一个新的世界了吗?将军、部长和艺术家,他们都是多少有点倾向于腐化生活的,因为他们都需要以强烈的娱乐来调剂他们不平凡的紧张生活。可以说,战争是以流血为乐的纵欲,象政治是以利益为重的纵欲一样。一切放纵生活都有它的共同点。社会上的各种怪诞现象,都象深渊那样,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它象圣赫勒拿召唤拿破仑那样吸引我们;它使人晕眩,使人迷惑,我们都想看看它的底蕴,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无限的观念,也许就在深渊里面,也许在它里面还蕴藏着某种对人类的极大满足;这么说来,世上的一切事物,难道不全都是能使人类本身发生兴趣的吗?艺术家在用功时感到愉快,在构思时有乐趣,但在疲倦的时候,他要求有强烈对比的东西,要么,象上帝那样有礼拜天的休息,或是,象魔鬼那样有地狱里的肉欲快乐,目的在于用官能的作用来对抗他的理智活动。拜伦的消遣,不能是使一个小财主着迷的边谈边玩的波士顿纸牌戏;作为诗人,他要以希腊为赌注,来同马赫穆德苏丹赌输赢①。在战争中,人类不是变成了一个毁灭的天使,一个巨大的剑子手吗?战争的残酷的痛苦,是我们脆弱的躯壳的大敌,它象一道带刺的篱笆把我们的七情六欲围困起来,要使我们心甘情愿忍受这种痛苦,难道不需要有超乎寻常的特殊快乐来作为补偿吗?如果一个吸烟的人抽烟过度,他抽搐地打滚,忍受着类似临终前的痛苦,谁知道他身体的什么部位不是在参加什么美妙的宴会呢?欧洲难道不是还没来得及把浸到脚踝的鲜血揩干,又在不断地开战吗?人类作为整体来说,不也有它的热狂,就象大自然有爱情的冲动吗?对个人来说,如同那位米拉波觉得平静的生活太呆板,便梦想着暴风骤雨,纵欲可以说包括一切,它是整个生命的永恒的拥抱,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和一种莫测高深的势力决斗,也就是和魔鬼决斗:初接触时,魔鬼使它害怕,可是,和魔鬼斗便应从难处着手;这种战斗会使你感到空前未有的疲乏。我不知道大自然赋予你的是个什么样的小胃或消化不好的胃;你该把它扩大,把它制服,你要学会饮酒,并习惯于酒醉,你经常整夜不睡觉,终于把你自己训练成铁甲骑兵上校那样的体质,好象是要和上帝作对,在它创造你之后,你又再创造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