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她也许曾嫁给或卖给什么老头子,使她从先前的婚姻留下对爱情的恐怖回忆,’我对拉斯蒂涅说。
“我从馥多拉住的圣奥诺雷区步行回家。从她的府邸回到我住的绳商街,几乎要穿过整个巴黎;尽管天很冷,我却觉得路程很短。我打算在这个冬天征服馥多拉,而这个冬天又很冷,我身上连三十个法郎都没有,何况我们之间的差距又如此之大!只有一个穷苦青年才能了解恋爱在马车、手套、外衣和衬衫等等方面,需要花费多少本钱。如果爱情停留在柏拉图式的阶段太久,那是要导致破产的。真的,法学院里有不少象洛赞①那样的学生,对他们来说,要享有上层社会妇女的爱情,根本不可能。象我这样身体瘦弱,衣着俭朴,面色苍白,憔悴得象个刚完成一件创作,正在休养的艺术家般的青年;再看看人家,头发卷得极漂亮,容貌俊美,衣着时髦,领巾的华丽胜过所有克罗地亚人②,他们又有钱,拥有华贵的马车,再加上盛气凌人的态度,我怎么能斗得过他们?
①指洛赞公爵,他因被路易十四的表妹德·蒙邦西埃小姐热爱而闻名,最初曾获国王许婚,不久就被忌妒他的人所破坏,并被捕下狱。
②南斯拉夫的克罗地亚人爱用漂亮的领巾。
“‘别管它!要么得到馥多拉,要不然就死去!……’我在一座桥的转弯处嚷道,‘馥多拉,这就意味着财富!’”
“这时,那间美丽的哥特式梳妆室和路易十四时代的客厅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重新看到穿着白色长袍的伯爵夫人,她的宽大雅致的袖子,她那动人的步伐,迷人的胸脯。当我头发凌乱,象戴着一位自然科学家的假发那样,回到我光秃秃的冰冷的阁楼时,我还在为馥多拉的豪华形象所陶醉。这种处境的明显对比,是一位很坏的参谋,罪恶就是从这里产生的。我为这一切气得发抖,我咒骂我的正派、诚实的贫穷和这间丰产的阁楼,在这儿曾产生了我的许多学术思想。我在向上帝,向恶魔,向社会,向我父亲,向整个宇宙要求说明我的命运,我的不幸的原因;我饿着肚子上床睡觉,嘴里还嘟囔着可笑的诅咒,但是,我却下定决心要把馥多拉弄到手。这颗女人的心便是决定我的命运的最后一张彩票。
“为了使故事迅速进入戏剧性的阶段,我给你略去了我最初几次拜访馥多拉的情况。我在努力打动这个女人的感情,企图博取她的欢心,并让她觉得我的成名会满足她的虚荣心。总之,为了使她确确实实地爱我,我不惜千言万语苦劝她更好地珍惜自己的青春美貌!我从来不让她感到被冷落;女人们需要得到各种感情,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我就尽量给她提供这种激动情绪;因此,我宁愿使她生气,也不让她对我无动于衷。如果在开始时,因为我抱有坚强的意志和务必使她爱我的欲望,我曾经对她稍占了点上风,可是,不久我的热情就爆发了,我再也无法控制,我竟真正地、丧魂失魄地、以致无可奈何地迷恋着她了。我不很清楚在诗歌中或谈话里,我们把爱情叫做什么;但是,在我的双重人格里突然发展起来的感情,我却既没有在任何地方找到对它的描绘,也没有在修辞学的句子和卢梭的词藻里发现过。说到卢梭,也许我现在住的房子,就是他从前住过的,我没有在两世纪以来我们的冷冰冰的文学概念里,也没有在意大利的绘画中找到它,但在比安湖的风景里,在罗西尼乐章的某些主题中,在苏尔①元帅珍藏的牟利罗的圣母像上,在莱斯孔巴②的书信中,在奇谈秘事集里散见的片言只字中,特别是在狂热教徒的祈祷文和我们的韵文故事集里的某些段落中,才能把我领到我初恋的神圣境界里。
①苏尔(1769—1851),法国元帅,他在路易-菲力浦王朝当过陆军部长和外交部长。
②莱斯孔巴是十八世纪轰动一时的一件刑事诉讼案中的女主角。她指使情人谋杀了自己的丈夫。
“没有任何人类的语言,没有任何借助于颜色、大理石、文字和声音以表达思想的东西,能够体现灵魂里的力量、真实、完善和突出的情感!是的!谁谈论艺术,谁就在说谎。爱情在和我们的生活永远打成一片,并最后给它染上火红的颜色之前,曾经过无数的变形。这种看不见的渗透的秘密,躲过了艺术家的分析。对一个冷漠的人来说,真正的激情是用叫喊和使人讨厌的叹息来表达的。只有真诚地恋爱的人在阅读《克拉丽莎·哈洛》①的时候,才能对洛弗拉斯的咆哮有所体会。爱情是一股纯洁的泉水,它从长着水芹和花草,充满砂砾的河床出发,在每次泛滥中改变性质和外形,或成小溪或成大河,最后奔流到汪洋大海中,在那里,精神贫乏的人只看见它的单调,心灵高尚的人便沉溺于不断的默想中。
①《克拉丽莎·哈洛》是英国作家理查逊(1689—1761)的小说,洛弗拉斯是该小说中的一个道德败坏,专善诱骗女人的青年贵族。
“我怎么敢把这些随时变幻的感情色彩,这些微不足道却富有价值的琐事,这些温馨语言之宝库尚不够显示其声调的言词,这些比之最富丽的诗篇还更丰富多采的眼神,来一一加以描绘呢?当我们不知不觉地狂恋上一个女人,在所有爱情的神秘场景中的每个场景,都有一个张开大口的深渊,足以吞没人类所有的诗篇,唉!当我们对可以看到的美的奥妙,还缺乏语言来描绘的时候,怎么能够用疏注来再现灵魂的强烈和神秘的激动呢?这是多么迷人的情景啊!我完全陶醉在一种无法形容的忘我状态中,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
“高兴,高兴什么?我不知道。在这些时刻里,如果她的脸部被光线照亮,就会产生一种特殊现象,使得这张面孔显得分外鲜艳;那些使她脸部细致柔嫩的皮肤好象发出金光的纤细汗毛,便温柔地烘托出她脸部轮廓的美妙,就象浴在阳光中的远方地平线一般令人叹赏。阳光似乎在爱抚她,和她融成一体,或者是从她那明艳照人的脸上放射出一种比光线本身还要强烈的光;后来,一个阴影从这张温柔的面孔上掠过,便在上面产生某种颜色,这种颜色随着表情的变化而改变色调。常常,在她云石般洁白的前额上,似乎描绘出某种思想;她的眼睛发红,她的眼睑闪动,她的脸部线条因微笑而波动;她那灵巧的珊瑚般红润的嘴唇翕动着,时而张开,时而闭上;我不知道在她的头发上有种什么光泽,每当她说话时,两边鲜妍的太阳穴上,因为震动而投射出一种棕黑的色调。
“她的每种不同的娇媚都给我的眼睛带来新的欢乐,在我的心中唤起前所未有的优美的感受。我想从她脸部的各种表情中看出某一种感情,某一个希望。这些无声的谈话,从一个灵魂透过另一个灵魂,仿佛是一个声音发出了回响,给我带来暂时的快乐,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声音使我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我已回想不起是在摹仿洛林①的哪一位王子,如果她用使人发痒的手指插在我的头发里轻轻抚摩的话,我可能不会觉察到自己手心里握着一块炽炭哩。这已不仅是一种爱慕,一种欲望,而是一种魅力,一种宿命了。常常在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我还模糊地看见馥多拉在她家里,而且我仿佛也参与了她的生活;要是她感觉不适,我也会感到不舒适,第二天我就会对她说:
“‘您不舒服啦!’”
①洛林家族是从中世纪起就拥有洛林地区的王族。
“由于我对她一往情深的那股精神力量的召唤,不知有多少次在万籁无声的黑夜里,她来到我这儿!有时,她象一线突然射出的光辉打落了我的笔,她使我无可奈何地停止我的学术研究;她再次摆出了我以前见过的那种迷人的姿态,使我不得不崇拜她。有时,又是我本人亲自到幽灵界去迎接她,把她当做希望来向她致敬,向她要求能再听到她银铃般的声音;然后,我便哭着醒过来。有一天,她在答应和我去看戏之后,又突然闹起别扭,拒绝和我出去,要我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她的食言使我很失望,她让我白白浪费了一个工作日和可说是我的最后一个银币,为了想看看她所希望看到的那出戏,我索性到她可能要去的那个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