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了解这种奇特的深厚感情,首先应该认识靠思想来生活的人那种对物质生活细节的出自本能的厌恶,他对工作的全神贯注,以及思想在他身上的绝对统治地位。当流利娜发觉我一连七、八个钟头没有吃东西,便轻手轻脚地把我的粗茶淡饭端进来,对于她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难道我能拒绝吗?她用女人的娇态和孩子的天真对我微笑,一面向我示意说,我不该看她。这简直是阿里埃尔①,象空气中的精灵那样溜进我的房里来,并且预先知道我的需要。
①阿里埃尔,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可爱的精灵。
“一天晚上,波利娜以动人的天真神态向我讲述她的故事。她父亲是禁卫军的骠骑兵中队长,在大军强渡别列津纳河①时被哥萨克骑兵俘虏了;后来,拿破仑建议交换俘虏,想把他换回来,俄国当局徒然找遍西伯利亚也没找到他;据别的俘虏说,他已逃出俘虏营,打算去印度。从那时候起,我的房东戈丹太太,就一直得不到她丈夫的任何消息。一八一四年和一八一五年的惨剧②到来,她孤身一人,既无财源又无救济,为了养活女儿,她决定开一家连家具出租的旅店,而且始终盼着丈夫回来。戈丹太太最刺心的痛苦是让女儿波利娜失了学,波利娜原是博盖斯王妃③的教女,让她的皇室保护人所许下的美好前程落空,这怎么说得过去。
①别列津纳河是第聂伯河的支流,一八一二年拿破仑侵俄大军败退,沿途遭俄军追击,法军强渡这条河时牺牲惨重,此河亦因此著名。
②指拿破仑一八一四年被欧洲联军击败、宣布退位,以及一八一五年复位后再次退位的重大历史事件。
③这是指拿破仑的妹妹波利娜·波拿巴,她后来改嫁给意大利的卡米尔·博盖斯亲王。
“当戈丹太太把她这一番痛心疾首的隐衷告诉我时,用悲痛的声调说道:‘为使波利娜能进圣德尼①去受教育,要我把册封戈丹为帝国男爵的一纸诏书,连同我们维什诺封地的产权让给别人我都心甘情愿!’当时我突然一阵战栗,感动极了,为报答这两个女人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打定主意要帮助波利娜完成她的教育。这两个女人接受我的建议时流露的天真态度,和我提出建议时的率直神情,正好不相上下。从此我便有了消遣的时刻。这姑娘的资质极好,她学东西非常快,不消多少日子,她在钢琴方面就已比我高明。她已习惯于在我身边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思想,象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在阳光照耀下慢慢地舒展开;她让蕴藏在自己那颗正向人生开放的芳心中的千种柔情自然地流露出来。她聚精会神地愉快地倾听我的讲解,她那双含笑的温柔的黑眼睛常常望着我;她用娇柔悦耳的音调来温习她的功课,当我对她表示满意的时候,她就显露出孩子气的快乐。她的母亲对从小就很可爱的女儿,越长大越出脱得十全十美,未免一天比一天操心,总想让她避开一切包围着女孩儿的危险,如今看到她整天关在屋里读书,心里着实感到高兴。既然她只有我的钢琴可用,她便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来练习。
①指法国著名的获荣誉勋位的圣德尼女子寄宿学校。
“当我回到家里,发现波利娜在我房间里,衣着极为朴素;可是,只要她有点轻微的动作,她婀娜的身材和最迷人的轮廓,便会从粗布的掩盖下显露出来。象童话《驴皮》①里的女主人公那样,她让人看出她穿在丑陋的鞋子里的是一双娇小可爱的脚。可是,这种美丽的宝藏,少女的财富,这一切美女的荣耀,对我来说,都已失去作用。我已下决心把波利娜当亲妹妹看待。要是我辜负了她母亲对我的信任,我就不会原谅自己;我把这位可爱的姑娘当一幅画来欣赏,当已死的情妇的肖像来怀念。总之,她是我的孩子,我的雕像。我是新的皮格马利翁②,我要把一位活泼、艳丽、能言善感的处女,变成一尊大理石的雕像;我对她很严厉,可是,我越对她摆出老师的威严,她就越显得温柔和顺从。如果我的品行和自我克制受到高贵感情的鼓舞,我也并不缺少检察官的理智。我不能设想没有思想上的纯洁会有钱财上的清廉。
①《驴皮》是法国作家佩罗(1628—1703)《童话集》中的一篇作品。
②皮格马利翁,传说中的塞浦路斯国王,他爱上了自己雕刻的一尊叫做加拉特的女性雕像,便祈求美神维纳斯使它变成活人,他终于如愿以偿,后来便娶加拉特为妻。
“欺骗一个女人或使她破产,我始终认为是一回事。爱上一个姑娘或让她来爱自己,就构成一种真正的契约关系,双方当然都应该严格遵守。我们可以随便抛弃一个卖淫妇,对一个委身给爱情的姑娘却不能这么做。因为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牺牲有多么大。我本可以娶波利娜的,但我认为这是种疯狂行为,这一来,难道不是存心要使一位温柔的处女遭受可怕的不幸吗?我的贫穷有它自私的论调,始终用它的铁手把我和这位可爱的姑娘分隔开来。说来惭愧,我该承认我不能设想在贫困中会有爱情存在。也许这就是我们叫做文明的一种人类病毒在我身上的病变吧;但是,一个女人,哪怕她具有美丽的海伦、荷马的该拉忒亚①的魅力,只要她身上稍露一点穷相,对我的感官就不会发生任何作用。啊!绮罗丛中的爱情万岁!它被最华丽的奢侈品装饰得美妙绝伦,也许它本身就是奢侈品。我喜欢在情欲冲动之下揉皱绮丽的服装,掐碎美艳的花朵,用狂暴的手去抚弄馨香的时髦发式。掩盖在挑花面纱底下热情的眼睛秋波一转,晶亮的眼光象火焰从枪口上冲破轻烟直射出来,给我带来奇妙的诱惑。我的爱情要求有丝质的软吊梯,让我在冬天的夜里静悄悄地攀登情人的闺房。
①荷马仅仅提及该拉忒亚的名字,真正详述其故事的,是奥维德的《变形记》。
“满身盖着白雪,走进一间既芬芳又明亮,壁上裱糊着锦缎的房间,找到一位正在抖掉身上的白雪的美人,我说她抖掉身上的白雪,因为她身上裹着的轻纱,除了白雪之外,试问还能找到更恰当的比喻吗?透过那肉感的轻纱,隐约可见她身上的轮廓,而她正要从轻纱中脱身而出,有如绰约的仙子从云端出现,亲临其境的人该是多么快乐啊。再说,我还需要一种担惊受怕的幸福,一种胆大冒险的安全。总之,我愿意再见到这位神秘的美人,但她应是容光焕发的,有德行的,在大庭广众之中,人人崇敬,她穿戴华丽,满身珠宝,向全城发号施令,她的地位高贵,神态庄严,使任何人都不敢对她表示爱慕。在她的宫廷之中,她向我暗送秋波,这传情的眼神呀,揭穿了种种虚伪做作,这种媚眼呀,使我愿意牺牲世界和人类!
“当然,如果我爱的是几尺丝绸花边,丝绒和细麻纱,理发师巧手梳成的发式,银烛、马车、头衔,或者玻璃匠、金银匠绘制的徽冠,一句话,是一切人造的女性装饰品,而不是女性本身,那才是天大的笑话;我曾嘲笑过自己,也曾规劝过自己,一切都是枉然。一个贵妇人和她迷人的微笑,她那娴雅的举止,她那端庄的仪态,都使我为之神往;当她在自己和世人之间设置障碍,她就会满足我的一切虚荣,这些虚荣可以说就是爱情的一半。越是别人都羡慕我的幸福,我就觉得这幸福更有滋味。她不做任何别的女人所做的事,出门不必走路,不必象别的女人那样生活,她穿着别的女人可望不可得的豪华服装,呼吸着只属于她的香气,这样我才觉得我的情妇更适合于我;她越是远离尘世,她在我眼里就越显得美丽,即使这爱情仍有世俗的味道。幸而在法国我们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皇后了,要不然,我准会爱上一位皇后!一个女人要有王妃的仪态,她就必须有钱。在我的种种怪诞的幻想面前,波利娜能算个什么角色呢?她能卖给我值得用性命做代价的欢乐之夜吗?她能卖给我那种能够使人丧失理智或把理智孤注一掷的爱情吗?很少有人会为了委身给我们的贫穷女子去牺牲性命!我从来摆脱不了这种感情也舍弃不了这些诗人的幻想。我生来就是追求这种可望不可即的爱情的,但偶然的机缘却让我有意外的收获。不知有多少次,我幻想给波利娜娇小的双脚穿上缎子的绣鞋,给她嫩柳般轻柔的玉体裹上纱质的长袍,给她的胸脯盖上轻飘的披纱,陪她踩着地毯从她家出来登上华丽的马车!我曾经是这样来爱她的。我赋予她原来并没有的骄傲,我剥夺了她的一切德行,她天真的娇态,她自然的魅力,她纯洁的微笑,以便把她浸进我们堕落的斯提克斯①河里,使她的心灵成为刀枪不入的东西,以便用我们的罪行把她打扮起来,使她变成我们沙龙中的奇妙玩偶,一个在清晨睡觉,到晚上华灯初上时又重新出现的纤弱女子。波利娜原是充满感情,清新鲜妍的少女,我却要她变成干瘦冰冷的人。在我最后的一些疯狂的日子里,波利娜在我的记忆中出现,就象我们回忆起童年的往事那样。不止一次,我一往情深地回忆起一些过去的甜蜜时刻;或是又看到这可爱的姑娘坐在我的书桌边,正在安详地、静静地、凝神地缝补东西,从天窗射进来的微弱的阳光落在她秀美的黑发上,反映出淡淡的银光;或是听到了她清脆的青春的笑声,或是听到她音色圆润的歌喉,正在唱她自己随意编成的优美小曲。常常,我的波利娜在弹琴的时候情绪激昂,这时候,她的面孔就和卡洛·多尔西②想用来代表意大利的那个高贵的头像有惊人的相似。我的残忍的记忆,总要把这位姑娘作为一种内疚,一种道德的象征,让我透过我的放纵生活来回忆!话说回来,我们还是让这可怜的女孩子自己去听从命运的支配吧!不管她会遭到什么不幸,至少我可以让她躲过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就是说,避免把她拖到我的地狱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