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在专门替脸色苍白,惯作娇态的女人服务的证券经纪人中,的确存在着某种使艺术家作呕的庸俗作风。抽象的爱情并不能使一个贫穷而伟大的人感到满足,他所要求的是对爱情的全部忠诚。那些轻佻的妇女,她们把时间浪费在试开司米披肩上,或自愿充当时装衣架,她们根本谈不上什么忠诚,却要求别人忠诚,并且在爱情上以对别人发号施令为乐,而不是以服从为幸福。一个在心灵、肉体、骨子里都配称做真正的妻子的女人,总是丈夫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因为她的生命,她的力量,她的光荣和她的幸福都寄托在他身上。一个优秀的男人所需要的是东方式的女子,她们唯一关心的就是研究男人的需要;因为对男人来说,不幸就发生在他们的欲望和满足欲望的方法之间的矛盾。我嘛,自信是天才人物,我所爱的正是这种爱娇的女人,抱着这种和我所接受的传统观念如此矛盾的思想,又一心想要平步青云,我还拥有无价的宝藏,拥有超过我的记忆所能负担的广泛知识,对这些知识我还来不及分类和加以消化;而我却发现自己既无亲戚,又无朋友,一个人孤零零地迷失在最骇人的沙漠里,这是一个有石板路的,热闹的沙漠,在那里,有人在思想,在生活,可是,一切事物对你却漠不关心,比敌意更令人难受!可是我所作出的决定,尽管是疯狂的,却也是自然的;它包含有某种不可能的因素,而它却给了我勇气。这好象是一场我对自己的打赌,在这场赌博里,我既是赌徒,又是赌注。以下便是我的行动计划。

“我的一千一百法郎,应该足够我三年的生活费用。我定出这个期限是想在这段时间内写出一部能引起公众重视的著作,使我获得财富和文名。当我想到即将单靠面包和牛奶生活时,心里感到十分高兴,我将象泰巴伊德①沙漠上的隐士那样,投身在书本和思想的世界里,在这个十里红尘的巴黎中的一个世外桃源里,一个工作和沉寂的领域里,我将象虫蛹那样替自己建造一座坟墓,以便有朝一日在光荣和胜利中再生,我打算为生存而去冒死的危险。”

①泰巴伊德,上埃及的沙漠地带,初期基督教教士隐居的地方。

“把生活水平压缩到真正最低需要的程度,以严格的必要为界限,我认为三百六十五法郎足够我过一年清苦生活。实际上,只要我愿意遵守自己所定的修道院式的纪律,这笔小小的款子也就够了。”

“这是不可能的!”爱弥尔嚷道。

“我过这种生活已差不多三年了,”拉法埃尔带着骄傲的神情回答,“我们来算算!”他接着说。“三个铜子面包,两个铜子牛奶,三个铜子猪肉就能使我不致饿死,并能使我的精神状态保持分外的清醒。我曾经观察过一些时候,你知道,节食会给想象力带来奇妙的效果。我住的房间每天花三个铜子,我每晚消耗三个铜子灯油费,我自己收拾房间,穿的是法兰绒白衬衫,以便不超过两个铜子一天的洗衣费。我烧煤炭取暖,全年结算,平均每天决不超过两个铜子。我有足够三年穿用的衣服,衬衫和鞋子,我只有在去听公开课和上图书馆时才衣着整齐。

“这些开支合计起来只有十八个铜子,我还剩下两个铜子应付意外的开支。在这段相当长的工作时间内,我想不起曾经走过艺术桥①,也想不起我曾经买过水;我总是早上到砂岩街拐弯的圣米迦勒广场的喷泉打水回来用。哦!我就是以骄傲的心情来忍受我的清贫生活的。一个预感到有美好前途的人,当他在艰苦的人生大道上前进时,就象一个无辜的囚徒走向刑场,一点也用不着羞愧。我不愿预测疾病的来临,和阿姬莉娜一样,我对于医院无恐怖之感。我对我良好的健康没有片刻的怀疑。再说,穷人只是在死的时候才能躺下来。我要留短发直到这样的时刻:即一位爱情的天使或一位仁慈的天使……但我不愿意预测我将来的境遇。亲爱的朋友,要知道我因为没有情妇,就只好靠伟大的思想、幻梦和空想来过活,对于空想我们大家在开始时都多少有点相信。今天我在嘲笑自己了,这个我,也许是神圣的、超凡的,但已不再存在了。

①艺术桥在当时还是一条收费的桥,行人通过每次要征收一个铜子。

“从近处看,我们的社会和人群,风俗和习惯,都已经给我显示了我的纯洁信仰的危险,和我所热中的工作的多余。这类精神食粮对野心家来说毫无用处。追求幸运的人应该是行李越轻越好!优秀人物的错误,就在于为获得世人的赏识而浪费青春。当穷人积聚力量和知识,以便胜任愉快地担当重任而不可得的时候,满嘴空话,毫无思想的阴谋家却来去自如,他们欺骗傻瓜,迷惑半呆子;有些人埋头研究,别的人在行动;有的人谦虚,有的人胆大;天才人物力戒骄傲,阴谋家专好炫耀,他们是必定要达到目的的。当权者非常需要依靠现成的业绩,信赖擅长吹拍的才能,而真正的学者则天真地希望得到人世的报酬。当然,我并不想找机会对老生常谈的道德问题多费唇舌,那是被埋没的天才所永远吟唱的颂歌。我只想根据逻辑来推翻凡俗之辈往往会获得成功的道理。唉!学习有如母亲一般慈爱,它用纯洁和温柔的欢乐来哺育孩子,如果向它要求额外的报酬,也许就是罪过。我记得有时候曾经心情舒畅地把面包蘸着牛奶吃,独个儿挨着窗子呼吸新鲜空气,浏览由棕色、灰色、红色的屋顶构成的景色,这些屋顶由石板或瓦片铺成,上面长满黄色和绿色的苔藓。如果开始时候,我感到这景色有点单调,不久我便发现这里有不少奇特的美。

“有时候,在晚上,从关不严的百叶窗投射出一道道光线,使得这个奇异国度里的一片漆黑产生了色调的变化而活跃起来。有时,苍白的街灯,透过雾霭反射出淡黄的亮光,在街道上形成无数微弱的光波,使这一片鳞次朽比的屋顶,看上去象泛起不动的波浪的海洋。总之,有时候,在这个阴郁的荒漠里,偶尔也出现一些人物的形象;在某个空中花园①的花朵中间,我曾看到一个正给金莲花浇水的高颧骨、钩鼻子的老妇的侧面,或者我透过一个窗框已腐朽的天窗,看见有位少女在梳妆,她自以为只有她独自一人,实际上我也只能看见她漂亮的前额和用一只美丽的手臂托起的长发,我欣赏长在承溜上的一些短命的野生植物,这是不久就要被一场大雨冲走的可怜的野草!我也研究长在屋顶上的苔藓,发现它们的颜色会因下雨而更加鲜艳,在炎热的太阳光下却干燥得象一片棕色的天鹅绒,反射出变幻无常的色彩。总之,这些白天的瞬息即逝的诗意印象,雾霭的哀愁情调,阳光的突然照耀,黑夜的静寂和魔幻,朝霞的神秘,每个烟囱飘起的轻烟,这个神奇的自然界的一切偶然事态,对我来说,都已经很熟悉,绘我带来乐趣。我爱我的牢房,它是我自愿坐的监狱。这个由无数平坦的屋顶构成的巴黎的荒原,它的下面却掩盖着一座人间地狱,这对我的心灵倒还合适,而且和我的思想也还协调。科学的沉思曾经把我们引导到天上,当我们从高空下降尘寰,突然再看到这个人世的时候,实在令人感到厌倦;于是我便完全体会到了修道院淳朴生活的妙趣。

①指悬挂在住户阳台上的盆花。

“当我决心遵循我的新生活道路之后,我便到巴黎最僻静的地区去寻找寓所。一天晚上,我从吊刑街回来,取道绳商街回家,在经过克吕尼街的拐弯处,看见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姑娘,正在和她的一个女同学踢毽子,她们的欢笑和戏谑给邻人们带来了乐趣,当时天气晴朗,气候相当热,九月天还没有过去。各家门前都有妇女在闲坐聊天,象外省城市人们过节日那样。我首先端详那姑娘,她的面貌有种绝妙的表情,她的体态是画家现成的模特儿。这是一个迷人的场景。我正在思索为什么在巴黎中心会有这种淳朴的景况时,发现这条街并没有出口,过往的人一定不很多。我忆起卢梭曾在这里住过,同时发现了这家叫圣康坦的旅馆;它那破烂的外表使人希望能在里面找到一间便宜的寓所,我便决定进去看看。在走进一间低矮的房间时,我瞥见了一些在每个烛眼上都有条不紊地插着蜡烛的老式铜烛台,使我感到惊奇的是这间厅堂的整洁状态,在别的旅馆,这种地方通常总是相当乱糟糟的。我还发现这里的陈设简直象一幅风俗画;它的蓝色的床,日用器皿和家具都显示出一种昔日的时髦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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