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父亲把我扔进贵族社会的漩涡里的时候,我是带着一颗纯洁的心,一个朴素的灵魂进去的。象一般的青年人一样,我暗地里渴望着甜蜜的爱情。在跟我同年龄的一些青年人中,我遇到一派专好吹牛的人,他们昂首阔步,满嘴空话,肆无忌惮地坐在一些我认为是最尊贵的女人身边,他们出言不逊,啃着自己的手杖头,故作娇态,自愿出卖给最漂亮的女人,把头枕在或自称把头枕在所有女人的枕头上,还装出对欢乐满不在乎的神情,认为最有德行的、最贞洁的女人反而易于弄到手,只需一句简单的话语,一个稍为大胆的动作,一个突然的傲慢的眼色就可以把她征服!我可凭良心对你说句实话:我认为取得权力或在文学上享有盛名,要比在一个出身高贵,聪明优雅的年轻女子身边获得成功还要容易。我的感情和我的信仰与这个社会的准则不相协调,因此,我觉得心情混乱。我有勇气,但只是藏在心里,并不表现在行动上。后来我才明白,女人是不喜欢让人乞求的;我曾经见过许多这类可爱的女人,可我只是暗地里崇拜她们,我愿为她们献出一颗经得起考验的心,一个不怕打击的灵魂,一种既不怕牺牲,也不怕折磨的毅力。可是这些女人却被一些蠢材所占有,而这些蠢家伙就是给我当门房我也不要。
“不知有多少次在舞会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我梦寐以求的女人,我默默地欣赏她;这时候,就便幻想把我的生命奉献给永久的爱抚,把我的全部希望表达在一次凝视中,并且在极度的陶醉里把我的甘愿受骗的青年人的爱情奉献给她。有时候,我甚至愿用我的生命去换取一夜的欢乐。说真话!我从未遇到倾听我热情的谈话的耳朵,能让我尽情凝视的眼神,愿和我心心相印的心,由于勇气不够,或者缺乏机会和经验不足而精力无处发泄,竟使我受尽了痛苦。也许我是因为无人了解而感到失望,或者是因为太被别人了解而心慌。然而,对别人可能投给我的每个有礼貌的眼色,我都准备用极大的热情去接受。尽管我很敏感地把这个眼色或某些表面亲热的话语当作热情的默契,我却从来不敢在该说话的时候说话,该沉默的时候沉默。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使我的谈话语无伦次,我的沉默变成呆板。在一个人们只在灯光下生活,只用习惯的语言或赶时髦的字眼来表达思想的虚伪的社会里,我无疑是太过于天真了。何况,我根本不懂得别人那套不说话等于说话,说话时其实什么也不曾说的本领。
“总之,我心中有团烈火在燃烧,我的灵魂恰好象女人们希望遇到的那种灵魂,那股折磨着我的狂热劲,正是女人所渴求的对象,我拥有蠢材们自夸的充沛精力,然而过去我遇到的女人全都是阴险毒辣的。这样,当那些小圈子的英雄庆祝爱情胜利的时候,我便很天真地钦佩他们,根本没想到他们在撒谎。我的错误无疑是渴望得到随口许诺的爱情,和想要在一个水性杨花,渴望奢侈,醉心虚荣的女人心里找到象我心中的沧海般深广、暴风雨般强大的激情。哦!我觉得自己是为恋爱而生的,是为使女人快活而存在的,而我却一个女人也没找到,甚至连一位勇敢、高尚的马尔斯琳①,或一位年老的侯爵夫人也没遇上!我的背囊里藏着无数珍宝,却无缘遇到一个女孩,或者一个好奇的少女,好让她们来欣赏我的宝贝!因为失望,我常常想要自杀。”
①马尔斯琳,博马舍的《费加罗的婚姻》中的老管家妇。
“今天晚上这一幕真是壮丽的悲剧!”爱弥尔嚷道。
“喂!你让我来对我的生命作出判决吧,”拉法埃尔答道,“要是你的友谊还不足以让你来倾听我的哀歌,如果你不能为我忍受半个钟头的麻烦,那就睡你的觉吧!可是,请你再别询问我自杀的事了,自杀的念头正在我心中怒吼,蠢蠢欲动,向我召唤,我也正在向它敬礼。要对一个人作出判断,至少要设身处地,深入了解关于他的感情、不幸和思想的秘密;只想就事件的物质方面去了解他的生活,这是写编年史,是给傻瓜们作传记!”
拉法埃尔说这些话的辛酸语调,使爱弥尔深受感动,从这瞬间起,他便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拉法埃尔身上,出神地看着他。
“但是,”讲故事的人接着说,“现在,使这些事件增添色彩的那种光芒,赋予了它们新的面貌。过去我把事物的法则看成灾难,也许从这灾难中会孕育出优异的才能,使我日后为它感到骄傲。
“对哲学的好奇心,紧张的工作,对读书的爱好,从七岁起,直到我进入社会,经常占满了我的时间,这一切努力难道不足以使我便于获得精神力量,如果你的话说得对,我运用这种力量,不就能够在人类知识的广大领域里充分表达我的思想,并迈步前进吗?由于我过去被人遗弃,养成了抑制感情和在内心世界里生活的习惯,难道不正是由于这种原因,使我获得对事物作比较和思考的能力吗?世俗的浮华生活能使最高尚的灵魂变得渺小和使它陷于卑贱境地,我没受到这种浮华生活的引诱而堕落,难道不正是因为这样,我的感受力才集中起来,成为比激情所要求的更为高尚的意志的完善工具吗?
“由于被女人所忽视,我记得曾经用爱情被蔑视的人的明智去观察她们。现在,我才明白,一定是我的率直性格不讨她们的喜欢!也许女人都喜欢别人带点虚伪吧?而我自己却在同一时间内,时而是男子,时而是小孩,既肤浅又深思,既无成见,又充满迷信,常常象她们那样带有女气,难道她们不是把我的天真当做猥亵,把我思想的纯洁当做放荡吗?我的知识使她们厌烦,我的女性般的忧郁,被认为是软弱。这种想象力的极端灵活性,正是诗人的不幸根源,无疑地,会使我被判定为一个不可能谈情说爱的人物,因为我既无恒心,又无毅力。我不说话时,活象个傻瓜,当我想使她们高兴时,也许我恰恰惹恼了她们,女人们就是这样来处罚我的。
“我噙着眼泪,怀着悲伤的心情接受社会给我的判决。这个处罚产生了它的后果。我想对社会进行报复。我要用聪明才智去占有一切女人的心灵,当仆人站在客厅门前通报我的名姓的时候,我愿看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自幼就立志做伟人,我曾经拍着前额象安德烈·谢尼耶①那样对自己说:‘这里面有点东西!’我感觉到在我心里有某种思想要表达,有某种体系要建立,有某种学术需要阐释。
①安德烈·谢尼耶(1762—1794),法国诗人,最初支持一七八九年的资产阶级大革命,后来因反对雅各宾派专政被送上断头台。下面那句话引自拉图什为安德烈·谢尼耶诗集所写的前言。
“噢!我亲爱的爱弥尔,今天我才二十六岁,就已经确信我会默默无闻地死去,永远不能成为我梦想要占有的女人的情人,让我把自己的疯狂情况都告诉你吧!我们难道不全都一样,或多或少把自己的欲望当成现实吗?啊!我绝不愿要一个在他的梦中没有给自己编桂冠,没有为自己的雕像建台座或者占有几个殷勤的情妇的青年人做朋友。我嘛,我常常想自己是将军,是皇帝,也曾是拜伦,而最后,什么也不是。在人类事业的顶峰上神游过之后,我发现还有无数高山需要攀登,无数艰难险阻需要克雅。这种巨大的自尊心在激励着我,又绝对相信命运,我想一个人要是在和纷纭的世事接触之后,不让自己的灵魂给撕成碎片,就象绵羊通过荆棘丛时被刷下羊毛那样轻而易举,那么他也许会成为天才,正是这一切挽救了我。我希望得到荣誉,并愿为我终有一天要得到的情妇而默默地工作。我把所有的女人归纳成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女人,我相信会在最先出现在我眼前的女人身上找到;但是,我把她们中的每一个都看成皇后,象一切皇后都必须主动亲近她们的情人那样,她们全都该前来欢迎我这个穷苦、可怜和羞怯的人。
“啊!对于那位怜悯我的女人,我心中除了爱之外,还充满了感激之情,我愿终身钟爱她。可是,不久之后,我的观察却使我明白了许多残酷的事实。
“因此,亲爱的爱弥尔,我恐怕要永远过孤独的生活了。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精神上的偏向,女人们都习惯于在有才华的人身上只看到缺点,在笨蛋的身上却只看到优点;她们对笨蛋的优点寄予极大的同情,其实这些所谓优点,不过是对她们自身缺陷的永远赞美,至于优秀的男人却没有贡献足够的享受借以补偿她们的缺陷。才华是种间歇性的热病,任何女人都不会乐于仅仅分担这分苦恼,所有女人都想在情人身上找到使她们的虚荣心得到满足的理由。说到底,她们所爱于我们的还是为了她们自己!一个又穷又傲的艺术家,赋有创作的才能,难道他不是也具有损人的私心吗?在他的周围,我不知道有一股什么样的思想旋风,他会把一切甚至他的情妇都裹在这股旋风里,她也就只好随风而转。难道喜欢别人奉承的女人,能相信这种男人的爱情吗?她会去找这样的人吗?这样的情人没有闲功夫在长沙发旁边献身给女人们特别喜爱的肉麻的调情,这种事情倒是虚伪的、无情的男人的拿手好戏。正派的男人连工作的时间还嫌不够,他哪能白浪费时间去打扮自己,去做降低自己身价的事情?我宁愿一下子牺牲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把它减价另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