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数家具、各种发明、时式服装、艺术品和古代遗迹的海洋,给他构成一首没完没了的诗篇,各种形态、颜色、思想,全都在这里复活了;但是,对心灵并没有提供任何完整的东西。诗人的任务应该是去完成大画家的草稿,因为画家只是把无数人类生活中的悲欢离合故事,轻蔑地涂抹在这块巨大的调色板上而已。这青年人在占有了世界,欣赏了许多国家,各个时期,各个朝代之后,又回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上来。他重新恢复了现实感,只注意人们生活的细节,不再关心各民族的生涯,因为对个人来说,那似乎是太重的负担。

在那儿睡着一个蜡制的小孩,这是从吕意斯赫①陈列室抢救出来的,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唤起了他童年时代的乐趣。看到塔希提②岛上少女们的一幅富有魅力的处女的缠腰布,他的狂热的想象力给他描绘了大自然的朴素生活和真正贞洁的、清白的裸体,美妙的闲适生活对人类是多么自然呵,整个人生都在一条梦一般的清溪之旁、在一株不用耕耘就可获得美味食品的香蕉树下安静地度过,那又是何等幸福。但是,突然之间,他又变成了海盗,并且把作者骇人的诗篇在莱拉③的角色中深刻地体现出来,他看到许多发出螺钿光彩的贝壳,便充满灵感,看到一些发出海藻、海带和大西洋飓风气味的石珊瑚就特别兴奋。

①吕意斯赫(1638—1731),荷兰解剖学家,擅长制作各种标本,经久不坏。

②塔希提,太平洋群岛中的法国属地。

③莱拉,指拜伦的同名诗篇中的人物。

他再走几步,欣赏到几张精美的微型绘画和使几卷珍贵的弥撒经抄本显得富丽堂皇的天蓝色和金色的装饰图案之后,便忘记了海洋的喧豗。于是他让自己软绵绵地飘荡在安静的思想里,想要重新投身于学术和科学研究,希望过隐修士的安稳生活,置身于尘世苦乐之外,睡在一间修持室的深处,从那拱形窗子眺望修道院的草场、树林和葡萄园。当他站在几张特尼埃①的画前时,他似乎穿起了士兵的大衣或是工人的破衣,他甚至想戴上一顶弗朗德勒人肮脏的、烟熏的软帽,把啤酒喝个烂醉,和弗朗德勒人一块玩纸牌,向一个丰满得恰到好处的乡下姑娘微笑。

当他看到米埃里②的飘雪图时,身上便冷得发抖,当他看到萨尔瓦托·罗沙③的战斗图时,心里又起了打仗的念头。当他抚摩一柄伊利诺斯的印第安人战斧时,他感觉到一个印第安红种人的解剖刀在剥去他的头皮。当他见到一只三弦古提琴时,便十分叹赏,似乎亲手把它递给了一位古城堡的女主人,傍晚时分在哥特式壁炉前欣赏她弹奏出的美妙动听的短曲,向她倾诉自己对她的爱慕,而昏暗中却无从看见她是否心许的眼色。他着意享受一切快乐,也不回避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生活方式他都要尝试一下,并且毫不吝啬地在这类造形美和空荡荡的幻影上消耗他的生命和感情,以致他走路的声音在他心灵中的回响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遥远的响声,又象巴黎的市声传到了圣母院④的钟楼。

①特尼埃(1582—1649),指老特尼埃,荷兰画家,他的儿子小特尼埃(1610—1690),也是画家,两人都很著名,他们的画有力地表现了荷兰平民的生活风貌。

②米埃里(1635—1681),荷兰画家,他的儿子、孙子都是杰出的艺术家。

③萨尔瓦托·罗沙(1615—1673),意大利画家,他的画充满激情和鲜明的色彩。他曾于一六四七年在那不勒斯参加马桑尼洛的起义军。

④圣母院,即塞纳河畔著名的大教堂巴黎圣母院。

他走上通往二楼各房间的楼梯时,看到了一些古代为还愿而奉献的盾牌,一些中古骑士用的全副甲胄,各种雕花的圣体盒子和一些木雕的头像,分别挂在墙上或放在楼梯的每一级上。他被这些千奇百怪的形象,被这些在生死界线上的奇妙创造物所追逐,使他觉得象在一个神奇的梦境里行走。最后,他竟然怀疑自己的存在,觉得自己也象这些希奇古怪的物品,既没完全死去,也不完全活着。待他走进一些新的陈列室时,太阳的光线开始暗淡了;但是,在这些堆积如山、发出金银光辉的财宝面前,光线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那些曾是百万富翁,后来穷死在阁楼里的挥霍者,他们生前为一时的爱好,肯花最大价钱购买的东西,现在都汇集在这间表现人类的疯狂性的大杂货店里。一个文具箱,从前花十万法郎买来,后来别人却以一百个铜子把它买到手了,放在它旁边的一把秘密锁,从前价值连城,足以赎回一个国王的性命。在这里,充分表现了人类由穷奢极侈到贫穷困顿,由无上荣华变成极端下贱的形象。一只按照冉·古戎①的素描雕刻的紫檀桌子,艺术家真正崇拜的对象,当初要花上好几年时间才能雕成,后来也许只要拿出买木柴的价钱就可以弄到手。一些珍贵的首饰盒,一些出自仙女的巧手制成的家具,都被人轻蔑地堆在一起。

①冉·古戎(约1510—1568),法国雕刻家、建筑家。

“你们这里可以值几百万啦!”那青年人走到一列大套房的最后一间时嚷着说。这些房间都是刷上金漆和镶有上世纪的艺术家雕刻的护壁板的。

“就说好几十亿也够得上,”双颊鼓鼓的胖伙计回答,“可是,这些还不算什么,请到四楼上看看,您就会明白!”

陌生人跟着他的向导走到了第四列美术品陈列室,在这里不断出现在他的倦眼之前的是好几幅普桑①的油画,一座米开朗琪罗②的绝妙雕像,几幅克洛德·洛兰③的引人入胜的风景画,一幅热拉尔·道④的图画,看去象是读斯特恩的一页小说。还有一些伦勃朗⑤和牟利罗⑥的油画,几幅色彩浓烈的委拉斯开兹⑦的画,就象一首拜伦的诗;还有一些古代的浮雕,玛瑙杯,绝妙的缟玛瑙雕刻品!……总之,搜集在这儿的都是些使他的倦眼看后便厌恶创作、憎恨艺术和丧失灵感的稀世珍品。他来到一幅拉斐尔⑧的圣母像前,但是,他对拉斐尔已经厌倦。一幅科雷琪⑨的肖像画他甚至不屑一顾。一只无价之宝的云斑石雕成的古瓶,周围刻有古罗马人崇拜的普里阿普斯神狂欢节的行乐图,图像十分滑稽而放荡,这是柯丽娜⑩之流所醉心的东西,却只勉强引起他的微笑。他在这已经逝去的五十个世纪的残骸的重压之下喘不过气来,所有这些人类的思想都使他苦恼,奢华和艺术使他极端厌烦,他被这一切再生的形象所迫害,这些东西象是被什么刁猾的妖怪在他的脚下制造出来的怪物,和他展开着无穷无尽的斗争。

①普桑(1594—1665),法国著名的古典派画家。

②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大画家、雕刻家、建筑家和诗人。

③克洛德·洛兰(1600—1682),法国杰出的风景画家。

④热拉尔·道(1613—1675),荷兰风俗画家。

⑤伦勃朗(1606—1669),荷兰著名画家。

⑥牟利罗(1617—1682),西班牙画家。

⑦委拉斯开兹(1599—1660),西班牙著名肖像画家。

⑧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大画家、雕刻家、建筑家。

⑨科雷琪(1494—1534),意大利画家,以画人体见长。

⑩柯丽娜,拉丁诗人所赞颂的罗马女子的名字。

象近代化学把瓦斯用来随意制造各种物品,难道心灵由于迅速集中了享乐、力量或思想,就不包含有可怕的毒素?许多人难道不正是因为受到某种精神酸素在他的体内突然散发所引起的冲击而遭殃吗?

“这只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他来到一个大房间里,这儿是人类的光荣创造、勤奋努力的结果,奇妙成就和财富的最后堆积处,他指着其中一只用银链挂在墙上的红木制方形大匣子问道。

“啊!先生有这匣子的钥匙,”那胖子伙计带点神秘的样子说。“如果您想看看这张画像,我愿斗胆去告诉先生。”

“您说斗胆!难道您的主人是位王爷?”青年人问道。

“这我可不知道,”伙计回答说。

他们相互看了一会儿,彼此都感到惊奇。那古董店的学徒看出陌生人的沉默是一种愿望的表示,便让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自己找老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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