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血肉之躯的笼子里,似乎关着一头狮子,在向铁栅栏发怒咆哮,弄得精疲力竭,结果还是白费力气。绝望的火焰已化为灰烬,火山的熔岩已经冷却;但是,从这一脸的皱纹,这激动的神态,以及这残余的微烟中,仍能看出火山的爆发曾经是多么强烈,火焰的燃烧曾经是多么凶猛。这一切在他的脸上虽然已经变成冰冷的死灰,在我心里却反而唤起了火热的情绪。

在每次对舞完毕后,提琴手和吹笛子的总是忙于他们的酒杯和酒瓶,他们把乐器挂在红背心的钮扣上,向窗口放着食品的一张小桌伸过手去,还经常倒满了一杯酒递给那个意大利人,因为那张桌子在他椅子背后,他自己够不着;每次给他的时候,他总是点头表示感谢。三百盲人院的盲人们的这些动作是那么精确,常常使人非常惊奇,觉得他们的眼睛好象能够看见东西似的。我朝三个盲人走去,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当我走近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打量起我来,后来大概感觉到我不是一个工人,他们就默不作声了。

“吹黑管的那位,您是什么地方人?”

“我是威尼斯人,”盲人带着轻微的意大利口音回答说。

“您是先天性眼盲,还是……”

“是因为意外的事故,”他急忙回答说,“得了青光眼。”

“威尼斯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我一直想去逛一次。”

老头儿的脸立刻容光焕发,皱纹微微颤动着,他激动得厉害。

“假如由我陪您一块儿去,您才不会白费时间呢,”他对我说。

“别跟他谈威尼斯了,”提琴手说,“不然我们这位总督①又要来他那老一套了,何况他已经有两瓶酒下了肚呢。”

①总督(doge)是威尼斯共和国的元首。

“来吧,开始吧,怪音老头,”吹笛子的说。

三个人又奏起乐来;他们奏着四支对舞曲的时候,那威尼斯人好象感觉出我在他身边,猜测到了我对他所怀的极大兴趣。他脸上已经不再有那种冷冷的忧伤表情,也不知道是一线什么样的希望使他脸部的一切线条都明朗起来,象一股蓝色的火焰似的延烧到所有的皱纹。他微笑着,擦了擦那大胆的、可怕的额头;后来,他象一个就要谈自己最喜欢的话题的人那样,变得高兴起来。

“您多大年纪了?”我问他。

“八十二岁。”

“您眼睛失明有多少年了?”

“快五十年了,”他回答说,从他的语调里可以听出他不单为了失去视力,而且似乎还为了他曾被剥夺了某种很大的权力而感到懊丧。

“他们为什么叫您总督?”我问他说。

“啊,那不过是开玩笑罢了!”他说,“我是威尼斯的贵族,我和别的贵族一样,也可能成为总督的。”

“那么,您叫什么名字?”

“在这里,我叫卡讷老头,”他说,“在名册上总是这么写的;可是用意大利文来说,我的名字是马尔科·法西诺·卡讷,瓦雷泽领主。”

“怎么?你是著名的雇佣兵队长法西诺·卡讷的后裔么?那个法西诺·卡讷所征服的土地后来到了米兰公爵们的手里。”

“Evero①,”他说,“那个时候,为了避免被维斯孔蒂家的人②杀害,卡讷的儿子逃到了威尼斯,在黄金文书③上登记了名字。可是现在这书没有了,卡讷家的人更不知去向了。”

于是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手势,表示出他的被压抑了的爱国心和对世俗的厌恶。

“您既然曾经是威尼斯的贵族议员④,那您以前一定很有钱;您的财富是怎么失掉的呢?”

①意大利文:是啊。

②维斯孔蒂是意大利的一个著名家族,在一二七七至一四四七年曾经统治过米兰。

③从前,威尼斯有一本册子,里面用金字写上所有贵族的名字,叫作黄金文书。此书已毁于一七九七年。

④威尼斯从十二世纪开始就是一个独立城市国家,称为共和国。财富集中于巨商手中,城市的统治权也都属于他们。总督即从威尼斯最著名的城市显贵家族组成的贵族院中推选出来的。

这样一问,他突然向我抬起头来,好象要看看我似的,这一动作实在悲切动人。他随即回答我说,“在不幸之中失掉了。”

他不再想喝酒了,那时吹笛子的老头递给他一杯酒,他却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拒绝,接着他又低下了头。这一切都没有打消我的好奇心。当那三个乐器奏着对舞曲的时候,我把这位老威尼斯贵族细细观察了一番。我当时的感情是一般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所常有的那种强烈的感情。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威尼斯和亚得里亚海湾,从老人衰老的脸上,我似乎看到了那衰颓的城市。我仿佛就在那个为居民所热爱的城市里散步,从里阿尔托①到大运河,从斯拉夫人码头到利督岛,再回到壮丽无比的大教堂。我望着CasaDoro②的窗户,每个窗户上都有不同的装饰。我瞻仰着那些富丽堂皇的古老的大理石宫殿。总之,我似乎看到了一切美景;作为一个学者,我更能把这一切想象得尽善尽美,而且由于没有看到实际景物,所以也不会丧失我想象中的诗意。我又从这位雇佣兵队长后裔的生活历程中去寻找他不幸遭遇的遗痕,寻找他肉体和精神衰颓的原因,只是他肉体和精神上的衰颓倒使他身上此刻迸发出来的伟大及高贵的火花显得更加灿烂。我们的思想一定是有共同之处的,因为我相信,一个人失去了视力以后,他的注意力就不会再被外界的一般事物所吸引,因此,内心思想的沟通也就一定来得更快。我们之间的意趣相投马上就得到了证实。法西诺·卡讷停止了吹奏,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对我说:“我们出去吧!”这句话象一股电流似的在我身上起了作用。我让他挽着我的胳膊,一起出去了。

①里阿尔托是威尼斯大运河上的一座著名的桥,桥上筑有房屋,有银行等商业机构,人们就在这里进行交易。

②意大利文:金房子。

到了街上,他对我说:“您愿不愿意把我带到威尼斯去?您能够信任我吗?您给我领路。您将会比阿姆斯特丹或伦敦的十大富翁更有钱,比罗特希尔德①家更富,总之,就象《一千零一夜》里所描写的那样富有。”

①罗特希尔德原为德国籍犹太人,十九世纪欧洲金融界巨头,其家族经济活动的影响遍及西欧各大首都。

我想这人一定是个疯子;但是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十分坚强的力量,使我不得不服从。我任他带着我向前走去,他象有眼睛似的把我引到巴士底的水渠那里。他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找了块石头坐下,后来那地方筑了一座把圣马丁运河和塞纳河连接起来的桥梁。我也在老人对面的另一块石头上坐下。

在月光下,老人头上的白发闪闪发光,好象银丝一般。大街上传来的嘈杂声,并不能扰乱我们这儿的寂静。这寂静,这明朗的夜晚,这整个环境使当时的气氛神奇得不可思议。

“您对一个年轻人谈到百万财富,您想,为了得到这笔财富,就是叫他历尽千辛万苦,他难道会迟疑退缩吗!您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我要是对您说了瞎话,就不得好死!”他激愤地说,“我那时跟您现在一样,只有二十来岁,我有钱、长得漂亮、又是个贵族,我开始做第一种疯狂的事情——恋爱。谁也不会有我当时那样狂热的爱情了。甚至仅仅为了获得一个吻,我就会去躲在一只箱子里,甘冒被人刺死的危险。为她而死去——这似乎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愿望。事情发生在一七六〇年,我爱上了一个旺德拉米尼①家的女人。这是一位年仅十八岁的少妇,丈夫是萨格勒多家人,一个非常有钱的议员,三十多岁,狂热地爱着他的妻子。那时我和我的情妇就象两个天使那样纯洁无瑕。有一次,我们正在那里谈情说爱,被sposo②碰上了;当时我手无寸铁,他一下没把我逮住,我就向他猛扑过去,象绞鸡脖子那样用我的双手把他掐死了。事后我想和比昂卡一起逃走,可是她不愿意。女人就是这样的!我只得独自离开那地方,我还被判了刑,财产被扣留给我的继承人。可是我还是带出了我的金刚钻,五幅提善③的画,和我所有的金子。我到了米兰,在那里我倒可以不必担心,因为米兰当局对我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在我继续往下讲以前,我顺便提一件小事情,”他停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当一个女人在怀孕或受孕的时候会不会把她的癖好遗传给她的孩子;可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母亲在怀着我的时候,对金子有一种狂热的癖好。我对金子也有一种偏爱,满足这种癖好在我一生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此,不论在何种环境之下,我从来不会没有一点金子在身边。我常常抚摸着金子。年轻的时候我还经常戴着首饰,手头上也总有那么二、三百个杜加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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