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起裤腿,让我看看膝盖。”

阿德里安红着脸解开袜带,露出膝盖。医生仔细地在上面触摸一番,然后说:

“很好。现在说话,喊几下,大点声!”

阿德里安喊了几声。

“好了!伸出手来,好吗?……”

少年的手又白又软,象女人似地露出青色的脉管。

“你在巴黎哪所学校念书?”

“圣路易中学。”

“你们校长晚上不做晚课吗?”

“是的,先生。”

“所以你就不能马上入睡?”

阿德里安没有回答。热奈斯塔便对医生说:

“这位校长是个称职的神甫,他建议我,由于健康原因,先把这小鬼领回家来。”

“原来如此,”贝纳西明亮的视线射向阿德里安慌乱的眼睛,“咱们可以想办法的。对,我们能把这孩子培养成材。孩子,我们会象好伙伴一样在一起生活的!我们要早睡早起。少校,我要教您的儿子骑马。我要花一两个月的时间用乳制品养好他的胃,再给他申请一张持枪证,几种狩猎许可书,然后将他交给比蒂菲,让他们俩一起猎岩羚羊。您让儿子过四、五个月的野外生活。少校,到时候您准认不出他了。比蒂菲也一定很高兴!孩子,我了解这个朝山进香的人,他可以带你去瑞士。你们翻过阿尔卑斯山,登上山峰。你会在六个月里长高六寸;比蒂菲会使你双颊红润,神经坚强,让你改掉学校里的坏习惯。那时,你就可以回学校继续上课,而且会成为一个男子汉。比蒂菲是个可靠的青年,我们可以将一路上所需的旅费,打猎的费用都交给他。在这半年里他的责任会使他变成聪明人;这对他来说也是一大收获。”

医生每说一句话,热奈斯塔的脸色便开朗一分。

“现在吃饭吧。福瑟丝急着想见你呐。”贝纳西边说边拍拍孩子的脸颊。

“那么,他的肺没有病啰?”热奈斯塔挽起医生的手臂,将他引向一旁问。

“和你我一样没毛病。”

“他究竟怎么啦?”

“咳!”贝纳西说,“不过是染上了坏习惯罢了,就这样①。”

①暗指手淫。——原编者注。

这时,福瑟丝出现在房门口,热奈斯塔见她穿得十分俭朴,又颇为雅致,未免感到惊奇。她已经不是昨晚那个村姑,俨然是巴黎城中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她射过来的眼神使他感到难以抵挡。当兵的将视线移向一张胡桃木桌子。桌上没铺桌布,但光滑得仿佛上了漆。桌子上摆着鸡蛋、黄油、一盘肉糜拌饭,还有散发着香味的山草莓。可怜的姑娘到处摆放了鲜花,让人一望便知:这一天对她来说,无异是一个节日。少校见此情景,不由得羡慕起这所简陋的小屋和四周的草坪。他望了望这位乡下姑娘,露出希望和疑虑交杂的神色;然后,他将视线重新移向阿德里安。福瑟丝正给他添鸡蛋,她照料着少年,以掩饰窘态。

“少校,”贝纳西说,“您知道,在这儿受到招待,该付什么价钱:您应当为我们的福瑟丝讲讲军队中的故事。”

“先让客人安安静静吃饭。然后,等喝完咖啡……”

“当然,我很乐意,”少校接过话头;“不过,我讲故事有个条件:你也得讲一件过去遇到的奇事。”

“哎呀,先生,”她红着脸回答说,“我可从未遇到过值得一谈的事呀。”这时,她见阿德里安的盘子已经空了,便说:

“要不要再来点肉糜拌饭?”

“好的,小姐。”

“这肉糜味道很好,”热奈斯塔。

“那对她的牛奶咖啡您又会觉得如何呢?”贝纳西朗声问。

“我更喜欢听漂亮的女主人讲故事。”

“您这样可不好,热奈斯塔,”贝纳西说。然后,他转向福瑟丝,握住她的手说:“听着,孩子,你身边这位军官看上去虽然很严厉,心地可是好极了,你可以在这里随便谈谈。不过,谈还是不谈,我们不勉强。可怜的孩子,倘若你希望得到别人的赏识和理解,那么你眼前这三个人就最合适不过了。

给我们讲讲你的恋爱史吧,这和眼前你心中的秘密毫不相干。”

“这是玛丽埃特给我们送来的咖啡。等诸位一杯在手,我就给你们讲我的爱情故事……不过,少校先生可千万别忘了自己许下的诺言哪,”说着,她向热奈斯塔瞟了一眼,那眼神显得既谦虚,又带着挑衅意味。

“不会的,小姐,”热奈斯塔毕恭毕敬地回答说。

“我十六岁时,”福瑟丝说开了,“尽管体弱多病,还是不得不在萨瓦省的大路上沿路求乞。夜晚,我睡在埃歇尔镇的一个铺满干草的马槽里。收留我住宿的旅店老板是个好心人,可他妻子容不得我,总对我破口大骂。这使我非常难受,因为我是个不干坏事的小乞丐;我每天早晚都向上帝祈祷,也从不偷别人的东西。我只是顺从天意,乞讨为生,因为我不会干活,而且病体在身,根本举不动锄头,也摇不了棉纱。后来,为了一条狗,我被赶出了旅店。我举目无亲,也没有朋友,打从出世以来,我从未接触过使我好受的目光。拉扯我长大的莫兰大妈是个好心人。她待我非常之好,可惜早就死了;对她给我的爱抚,我已经记不大清楚;再说,可怜的老人常象男人一样在田里干活;虽说她疼我,可是,当我在她的盆里喝汤喝得太快的时候,我的手指也没少挨她的汤勺子。可怜的老人,我没有一天不在祈祷中提到她的名字!愿上帝让她过得比在人世间好一些,特别要给她一张好一些的床铺,她生前对我们俩合睡的那张破床真是怨不绝口。亲爱的先生们,你们一定难以想象,当一个人受到的只是咒骂和呵斥,他的心受到多么大的伤害,特别是那种刺人的目光,就象在你心口上扎了几刀。我和一些穷苦的老人来往过,他们对此都若无其事;可我生来不是干这个行当的。一个‘不’字足以使我痛哭一场。

“每天晚上,我总是悲悲戚戚地归来,只有做了祈祷才稍稍得到一些安慰。总之,上帝创造的大千世界上,没有一颗能让我寄托的心!只有青天才是我的朋友,望着那一片蔚蓝,我才感到幸福。每当风吹走了白云,我总要躺在峭壁的一角仰望天空。那时,我幻想自己成了一位贵妇。我看哪看哪,渐渐地觉得沐浴在这片蓝色里了;我神游天宇,身体轻飘飘的;我升高,再升高,感到通体舒坦。要讲我的爱情故事么,我可以告诉诸位。那时,旅店老板的母狗生了一头小崽。它全身洁白,仅仅在四只爪子上有一撮黑毛。那小狗象人一样乖巧;这个小乖乖!我眼前总有它的影子,那会儿,只有这可怜的小东西才向我投以友善的目光。我总将最好吃的东西留给它。它认识我,我晚上回去时总来迎接我。它跳到我的身上,舔我的脚板,丝毫不因为我穷而感到羞耻。另外,它的眼睛里有一种非常善良、懂得感激的神情,使我一见就想痛哭一场。我常说:‘它才是知道疼我的唯一生物。’冬天,它睡在我的脚边。见到它挨打,我就心疼,所以我教会它只吃我的面包,不去别人家里偷肉骨头。当我心里难受的时候,它就蹲在我面前瞅着我的眼睛,好象在对我说:‘可怜的福瑟丝,你心里难受,是吗?’过路人丢给我几枚铜板,这鬈毛狗就从尘土里衔起钱币,跑回来交给我。有了这个朋友,我才觉得稍稍好受些。我每天攒下几个铜板,想凑足五十法郎向芒索老爹买下它。

“有一天,他妻子发现小狗和我好,竟也打算和它亲热。可这小狗怎么能容忍她呢。这类畜牲的鼻子可以嗅到人的灵魂!谁要是真心爱它们,它们马上就知道。我在裙腰里缝着一枚二十法郎的金币;我对芒索先生说:‘亲爱的先生,我本想将一年的积蓄全交给您,换您这条狗。可是,您太太虽然并不关心它,却打算将它留给自己。请您收下这二十法郎,将狗卖给我吧;这是我的钱。’他说:‘不,我的小乖乖,收起你的钱吧。老天是不让我拿穷人的钱的!你留着狗吧。要是我妻子发脾气,你就带它走吧。’为了这条狗,他妻子果真和他大闹了一场……啊!上帝,他家里就象着了火;你们简直猜不出她是怎么想的!她见小狗对我十分亲热,自己却怎么也得不到它的友谊,最后竟给它下了毒。我那可怜的鬈毛狗就死在我怀里。我为它痛哭,就象它是我的孩子。后来,我将它埋在一株杉树底下。你们不会知道,我在这坑里放进了我的全部家当。我坐在坑边心想,在这个世界上我又孤独一人了,我什么事也做不成了。我又要象从前那样举目无亲,再也看不到对我友善的目光了。那一天,我在野外整整呆了一夜。我祈求上帝发发慈悲,将我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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