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他手持一个破旧的皮夹回到客厅。他不无激动地从中取出一叠杂乱的纸片,这些纸片在他手上颤动不已。

“这就是那封决定我命运的信,”医生说,“写下这几行字的孩子,不知道这张包含她思想的纸对我有多么重要。”他又拿出另一封信说:“这上面是痛苦促使我发出的最后一次呼吁,等一会您可以对此加以评判。我的老友带着我的恳求信,偷偷地将它交给了埃芙丽娜。他不顾白发苍苍,低声下气地恳求她读一读,再给我一个回音。喏,这就是她给我的回信:‘先生……’”

“不久以前,我还是她的恋人——这是她为了表达纯洁的爱情找到的一个纯洁的称呼。可是在这里,她却把我叫作先生了!这两个字说明了全部问题。现在请听信里是怎么说的:‘一个年轻姑娘在她本当托付终身的那个男人身上发现了弄虚作假的行为,这对她来说是十分痛苦的;尽管如此,我仍然原谅了您,因为我们是那样的软弱!您的来信使我感动,不过请您别再写了,您的笔迹使我心烦意乱,难以忍受。我们已经被永远分开了。您的解释对我很有吸引力,它平息了我内心对您产生的反感,我多么愿意相信您是清白的!可惜,无论您还是我,我们在家父面前的地位又是多么脆弱!是的,先生,我已经壮着胆子为您说过情了。为了哀求我父母,我已经克服了使我神不守舍的恐惧心理,而且几乎违背了我的生活习惯。此刻,我仍然向您的请求作了让步,瞒着父亲给您复信,犯下了罪过;不过,母亲是知道这件事的,她让我独自一人自由地和您一起支配这段时间,她的宽宏大量说明她是多么爱我,但这也坚定了我尊重差一点被我拒绝的家庭意志的决心。因此,先生,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您写信。我毫无保留地原谅您在我一生中播下了不幸的种子。是的,您说得对,初恋是不会淡忘的。我已经不是一个纯洁的姑娘了,我将来也不会成为一个清白的妻子。我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您看,先生,您使之变得充实的这一年在将来会产生深远的影响;但我丝毫不责怪您。我将永远被人所爱!可是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呢?难道这句话能够抚慰一个孤独可怜的女孩子那颗激荡的心吗?您给了我将永远萦绕在心头的许多回忆,不是已经毁了我未来的生活吗?要是我现在只能皈依耶稣,那他会不会接受一颗破碎的心呢?可是,他没有白白给我送来这些痛苦,他有他的意图,无疑是想将我召回他的身边,今天,这是我唯一的归宿。先生,我在这世界上已毫无牵挂,而您还有男人们天生的种种雄心壮志,为您排解忧愁。我这话绝无责备之意,它只是一种宗教的慰藉罢了。我想,倘若我们此刻背上了一个伤人的包袱,那么我背的是最沉重的那一头。这一位①曾是我全部希望之所在,而且不会受到您的嫉妒;他将我们的生命联结在一起,他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解开这个生命之结。我发觉,您的宗教信仰并不是建立在这个强烈和纯洁的信念之上的,而这种信念能够帮助我们忍受人间的磨难。先生,如果上帝肯满足一个坚定和热忱的祈祷者的心愿,那么他总会将他的灵光赐予您的。永别了!您想必曾是我的指路人,我得以清清白白地把您称作我的恋人,并且至今我还可以为您祈祷而不感到羞耻。上帝正在按照他的意志安排我们的生活,在我们两人中间他可能先将您召回;但是,只要我独自留在人间,那么,先生,您就将这个孩子托付给我吧。”

①指耶稣。

“这封充满着宽厚情愫的复信使我的全部希望化为泡影,”贝纳西接下去说。“对此,我开始时只感到痛苦;后来,我闻到了这姑娘忘我地试图洒在我心灵创伤上的幽香;但是,失望之余,我给她写了一封措词有点生硬的信。

“‘小姐,这个字眼就告诉您:我不再求您了,并服从您的决定!即便被一个男人听爱的女子命令他离去,他还会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可怕的温情,去顺从她的意志。您是对的,我只能引咎自责。过去我低估了一位姑娘的忠诚,如今我的真情也该被人低估。不过我未料到,负责实行报复的,竟是我唯一能把自己的心灵相赠的女子。我从未想到,在我眼中显得如此温柔、如此多情的那颗心竟这样无情——也许该说这样贞洁。现在,我才知道自己的爱情有多么深厚,它忍受了诸般痛苦中前所未闻的痛苦,忍受了您毫不惋惜地斩断连结我们的纽带时对我表示的轻蔑。永别了!我保留着悔恨者的谦恭的傲气,并将寻找适当的机会补偿我的过失。您——我在天堂的代言人——对这些过失表现得铁面无情。也许上帝还不象您那样残忍。我的痛苦,充满了您的形象的痛苦,将惩罚一颗受伤的心,使它永远在孤独中流血;因为,受伤的心需要隐与静。我心中再也不会留下其他任何爱的形象。我虽然不是女性,但和您一样懂得,说了我爱您这句话就要信守终生。是的,在我的恋人耳边说出的这句话,本来就不是谎言;如果我变心,恋人的蔑视就有道理了;为此,您将永远是我孤独中的偶像。悔恨和爱情是两种美德,它们必然会唤起其他种种美德;所以,虽然有道道深渊将我俩分开,您仍将是我行动的准则。尽管您在我心中灌满了苦酒,我内心绝不会滋生怨恨您的苦涩意念。倘若我不清除灵魂中一切邪恶的因子,那岂不是为我新的事业开了个坏头?那么就永别了。您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爱的、也是从中被驱逐的唯一的一颗心。永别将再也不会包含这么多的感情,这么多的柔情蜜意;它带走的是任何人也无法复燃的灵魂和生命。永别了,愿您平安,让我来经受一切苦难吧!’”

读完这两封信后,热奈斯塔和贝纳西对视了片刻,一腔愁绪涌上他们的心头,但两人谁也没有向对方透露。

“我寄出了这最后一封信,如您所见,我留下了信的草稿,如今它代表了我的全部欢乐,但这种欢乐已经毫无生气,”贝纳西接着说,“信寄出后,我便陷于无法形容的颓丧之中。世界上能将一个人和他的生存联结起来的纽带,本来就存在于这一纯洁的希望之中,而这个希望如今已经破灭。我必须向合法爱情的乐趣告别,让在我心灵深处跃动的慷慨想法寿终正寝。一个悔恨交加的心灵渴望得到美、善和正直,而今他的心愿被真正信教的人所拒绝。先生,最初,我思绪万千,脑子里产生出种种荒诞的想法;幸而,我出于对儿子的考虑,打消了那些念头。我感到我对儿子的关怀随着每一次不幸而增长,虽说他是造成这些不幸的根源,但他是无辜的,只有我应当引咎自责。儿子成了我全部的慰藉。我那年才三十四岁,还可以抱有堂堂正正地为国效劳的愿望。我决心成为一个名人,用我的光荣业绩或显赫的权势抹掉儿子出生上的污点。他使我产生了多少美好的感情!在我为他的前途做操心的那些日子里,他给了我多少生活的勇气!我难受极了,”贝纳西大声说。“十一年过去了,我至今还不敢回想那惨痛的年月……先生,这个孩子,我又把他失去了!”

医生在此顿住,将脸埋在掌心里。当他稍微平静下来后,他把手拿开。热奈斯塔不无激动地发现主人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

“先生,平地惊雷般的打击,一开始便使我彻底垮了,”贝纳西继续说下去。“等我移居到有别于花花世界的另一块土地上之后,我才开始领悟到正确的道德观。我在我的不幸之中认出上帝的手也是后来的事;又过了些时候,我听从了他的教诲,采取了安于天命的态度。我的顺从不可能是突如其来的行动,我那激越的性格又恢复了活力;我将最后一股狂热消耗在最后一次风暴之中。我犹豫了很久,才选择了一个天主教徒唯一应作的决定。起初,我想自杀,上述一连串事件使我的心情悒郁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我冷静地选择了这个绝望的行动。我心想,当生命正在离开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主动离开它。我觉得,自寻短见是合乎天理的。巨痛给肉体带来折磨,悲痛也会在人的心灵上留下同样的创伤;那么,精神上饱受煎熬的聪明人如同发了回旋病①、撞死在一棵树上的绵羊,他也有权自戕身亡。心灵上的病症是否比肉体上的病症更容易治愈呢?我对此仍持怀疑态度。有些人始终抱有希望,另一些人则不抱任何希望,两者之间,我不知道哪一种人更懦怯。依我看,正如肉体病症使人寿终正寝,自杀只是精神病症的最后一次发作;可是,既然精神生活要服从人类意志的特殊规律,它的终止是否应和智力的表现协调一致呢?所以,杀人的不是手枪,而是思想。再者,正当我们过着幸福生活的时候,偶然事件会使我们突然死亡,难道不愿苟延残喘的人不该得到宽恕?然而,先生,我在那些忧伤的日子里所作的苦苦思索,将我带到了更高的境界。有一段时间,我对古代异教徒的伟大情感产生了共鸣。但我在其中为人类探求新的权利时却意识到:我能借助现代人的火炬,比古人更深入地开掘过去被简化为体系的各种问题。伊璧鸠鲁②允许自杀,这不就是对他的伦理观的补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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