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纳西摁了摁热奈斯塔的手,请他跟他走,于是他们走了出去。第一间大厅里挤满了来自山上另一个乡镇的吊客。他们个个都保持着静穆,好象笼罩在这户人家的痛苦和哀伤已经感染了他们。当贝纳西和骑兵少校跨过门坎时,听到一位不速之客对死者的儿子说:“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呀?”

“噢!”二十五岁的长子大声回答说,“他走的时候我不在场!他曾叫过我的名字,我却不在家。”哽咽打断了他的话。他继续说,“他去世前一天对我说:‘孩子呀,你去镇上替我把税付了,忙我的葬礼会把这件事忘了,那我们就会不按时纳税,这在我们家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当时他的病情似乎有好转,我就去镇上缴税了。就在我离开家的那段时间,他却走了,而我没有受到他最后的拥抱!他临终的时候,也没有看见我象平时一样守候在他的身旁!”

“主人死了!”人们大声哀号。

“唉!他死了,他最后没能看我一眼,我也没能给他送终。怎么会想到缴税的呢?宁可损失全部家产,也不该离家外出,不是吗?同他诀别难道能用我们的家产买得到吗?不能。上帝呀!你的父亲要是生病了,冉,你可不要离开他,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朋友,”热奈斯塔对他说,“我在战场上见过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死亡并不等他们的孩子来向他们告别。所以说,你不用太伤心,没给父亲送终的人并不只是你一个。”

“他是一位好父亲哪,亲爱的先生,”长子哭成泪人儿似的说道,“父亲是那么好的人!”

“这类哀悼的话,”贝纳西一边领着热奈斯塔向农庄的附属建筑物走去,一边对他说,“要一直说到入殓为止。这期间,那哭哭啼啼的寡妇,悼念之词越说越激昂,比喻越用越多。一个女子要能在大庭广众面前这样说话,必须一身清白,才能取得这个权利。寡妇若有一丁点儿应该自责的小错误,那就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否则她就是自己裁判自己,既做原告又当法官。这种习俗既用来评判死者,也用来评判活人,这样不是很高尚吗?戴孝要在一周之后,而且当着全家族成员的面。在这一个星期里,家族成员要呆在遗孤和寡妇身边,协助他们料理事务,安慰他们。家族成员的这种集会对人的思想有很大影响,大家相处在一起的时候,出于对舆论的顾忌,会抑制不好的感情。最后,戴孝那天,要办一桌隆重的宴席;亲戚们在宴席上互相道别。告别宴是很严肃的。一家之主去世,要求亲属们各尽各的义务,谁要是没有做到,将来死了就不会有人来给他哭丧。”

这时,医生已经走近牛栏。他打开牛栏的门,请骑兵少校进去看看:“请看,上尉,我区所有的牛栏都是按照这种式样改建的。呱呱叫,是不是?”

热奈斯塔对这宽敞的牛栏赞叹不已。公牛母牛排成两行,尾巴一律朝着两边的墙壁,头一律朝着牛栏中央。牛与墙壁之间是一条相当宽的甬道,牛通过这条甬道进入牛栏。通过栅栏,可以看见长着角的牛头和发亮的牛眼睛。这样,主人可以很方便地巡视牲口。草料放在一个木板架子上,无需费力便可落到槽里而无损失。两排牛栏之间是一大块铺了石子的空地,又清洁又通风。

“冬天,”贝纳西一边和热奈斯塔在牛栏中央漫步,一边说:“晚上在这里聊天,白天在这里一起干活。只要安上些桌子,就能廉价地取暖。羊圈也是按这种办法建造的。您想象不到牲口对于秩序是多么容易习惯。我常常观赏牲口入圈。每头牲口都知道自己的位置,而且让应该先进圈的先进去。您看见吗?牲口和墙壁之间距离相当宽,人可以在那里挤奶或洗刷牲口。另外,地面呈斜坡形,污水很容易流出去。”

“看到这牛栏,其余一切不看也有数了。”热奈斯塔说。

“我无意恭维您,但这可是了不起的成绩啊!”

“这成绩得来不易啊,”贝纳西回答说,“牲口长得多好啊!”

“牲口确实很棒,您有理由在我面前夸奖它们。”热奈斯塔说。

“现在,”医生骑上马,走出大门楼时说,“我们要穿过新开垦的土地和麦田,也就是我们区那一小块我命名为‘博斯’①的地方。”

①博斯是位于巴黎盆地的著名产麦区。

两人骑着马儿在田野里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军人见田里的庄稼长得好,便向医生表示祝贺。然后,他们沿着山路向镇子走去,一路上根据马跑的快慢,时而交谈,时而不得不沉默。

“昨天我曾答应您,”他们走到一个小山口,从那里进入大山谷时,贝纳西对热奈斯塔说,“让您见见拿破仑垮台后从军队回来的两个士兵之一。如果我没有记借,我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了,他在离这儿几步路的地方,正在疏浚一个蓄存山水但已泥沙淤积的天然水池。为了使您对这个人感兴趣,有必要给您讲讲他的身世。他姓龚德兰,一七九二年大征兵时入的伍,当时才十八岁,被编入炮兵。作为普通士兵,他在拿破仑麾下参加了意大利的全部战役,后跟随拿破仑到过埃及,亚眠和约①签订后从东方回国。在拿破仑帝国时期,他被编入禁卫军的造桥工程兵,一直在德国服役。这可怜的工兵最后去了俄国。”

①一八〇二年三月英法签订亚眠和约。

“我们差不多是战友,”热奈斯塔说,“我也参加过同样的战役。要顶得住那么多不同气候的变化,非得有一副钢筋铁骨。经历了意大利、埃及、德国、葡萄牙和俄国战役之后还健康活着的人,好上帝肯定给了他们某种专利。”

“所以您看到的将是一个敦实的人。”贝纳西接口说。“大溃退,您是知道的,无需跟您说。我说的这个人是在别列津纳河①上架桥的工兵之一。给大军渡河架桥,有他一份功劳。为了安装桥的支架,他曾把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据龚德兰说,指挥架桥兵的埃布莱将军②只能找到四十二个足够勇敢的士兵从事这项工程。将军还亲自下到水里,鼓励他们,安慰他们,允诺给每人一千法郎养老金和一枚荣誉十字勋章。第一个下到别列津纳河里的士兵被大冰块割去了一条腿,人也随之被冲走。架桥之难,从结果来看,您会了解得更清楚:四十二个架桥勇士,今天只剩下龚德兰一个人了。其中三十九人在别列津纳河里送了命,另外两人惨死在波兰的医院里。③这位可怜的士兵在一八一四年波旁王朝复辟之后才从维尔纳④回来。埃布莱将军已经去世。龚德兰每谈起他总是泪汪汪的。这位造桥兵已经变成了聋子,残废,既不认字也不会写字,再也找不到支持和保护他的人了。他靠行乞来到巴黎,在陆军部的各个科室间奔走活动,以便获得一般的退休金,而不是一千法郎的年金和荣誉十字勋章。他服役二十二年,参加了无数次战役,有权享受退休金。可是,他既没拿到欠发的薪饷,也没拿到路费,更没拿到抚恤金。经过一年毫无结果的奔走之后,——这期间,他向所有被他救过命的人乞求过帮助——他回到了这里,心里很痛苦,但还是认了命。这位无名英雄现在以十个苏一图瓦兹⑤的价格给人家挖沟渠。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已习惯了在沼泽里干活,他干的活,没有一个工人肯干。清除水塘里的污泥,在积水的收草地里挖排水沟,他一天可挣三个法郎左右。他由于两耳重听,神色很忧郁。他天生不大爱说话,但心地极好。我们是好朋友。每逢奥斯特利茨战役⑥纪念日、皇帝登基纪念日,滑铁卢战败纪念日,我都请他共进晚餐。在吃餐后果点的时候,我送他一个拿破仑金币,作为他每个季度的酒资。而且全区的人同我一样,都很尊敬他,巴不得养着他呢。他做工是出于自尊。无论他走进哪家,人人都象我一样尊敬他,并请他吃饭。我那枚相当于二十法郎的金币,只是作为皇帝的肖像送给他,他才没有拒绝。对他的不公正待遇使他深感痛苦。没有给他荣誉十字勋章较之没有给他年金更使他感到懊丧。惟有一件事使他感到安慰。桥架好之后,埃布莱将军把造桥勇士们介绍给皇帝时,拿破仑拥抱了我们可怜的龚德兰。没有皇帝的这次拥抱,他可能已经不在人间了。他只是凭了这回忆,凭了拿破仑会东山再起的希望才活着。他无论怎样也不肯相信拿破仑已经去世,而且坚持认为皇帝被俘是因为英国人捣了鬼。我相信,他会找个最微不足道的借口,把来旅游的最优秀的英国市政官员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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