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沃夫纳格(1715—1743),法国伦理学家,著有《格言集》。

②尚福尔(1741—1794),法国作家,伦理学家。

“我在波希米亚和匈牙利见到过摩拉维亚兄弟会的修士和罗拉德教派的教士①,”热奈斯塔说,“这些基督教徒跟您的山里人颇为相似。这些善良的人以天使般的耐性忍受着战争的痛苦。”

“先生,”医生回答说,“纯朴的风习在各国应当是差不多一样的。真只有一个形式。说实在的,乡村生活扼杀了许多思想,但抑恶扬善。因为在一个地方聚居的人越少,罪行、不法行为、邪思恶念也越少。洁净的空气大大净化了风俗习惯。”

慢步登上石子山路的两位骑士,这时来到了贝纳西所说的山冈上。冈子的中央高高地耸立着光秃秃的山峰,山峰上没有一株草木。峰巅呈灰色,到处是累累裂痕,山高坡陡,无法攀登。这秃峰下面是一片覆盖在岩石上的沃土,大约有一百阿尔邦左右,高低不平地围在秃峰的四周。在南边,从一个巨大的豁口,一眼可看到法国境内的莫列讷山脉,多菲内省,萨瓦省的悬崖峭壁以及远处里昂地区的群山②。热奈斯塔正在欣赏这个沐浴在春晖里的风景点,突然传来了阵阵哀号声。

①摩拉维亚兄弟会,又称波希米亚兄弟会,原是十五世纪捷克宗教改革派胡斯派的一支,从一四六〇年起因遭受迫害而避入摩拉维亚境内的富尔内克。波希米亚王国倾覆后,迁入波兰境内。到十九世纪初,在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的少数城市,以及在法兰克福仍有此教派的教友存在。一七六九至一七七五年间,德国诗人歌德曾与该派教友过从甚密。罗拉德教派由十四世纪主张改革教会的激进下层教士组成。该教派的创始人华尔德·罗拉德于一三二二年在科隆被宗教法庭判处火刑,该派的大部分教友亦被处死。波希米亚的罗拉德教派是胡斯教派的先驱。

②巴尔扎克在这里的描述纯属想象。这些地区除多菲内省外,一个在西,一个在北,一个在东北,不可能同时见到。——原编者注。

“来吧,”贝纳西对他说,“哭丧开始了。哭丧是人们给这部分丧仪起的名称。”

这时,军人在秃峰的西侧看到一个大农庄的方方正正的建筑群。拱形的大门楼,全部用花岗石砌成,气派宏伟。门楼之破旧,门楼两侧树木之古老,以及门楼顶端生长的茅草,进一步烘托了门楼的宏伟气派。院子深处是建筑物的主体,两侧是谷仓、羊圈、马厩、牛栏、堆放农具杂物的屋子。院子中央有个沤肥的大坑。在富裕而又人口众多的庄户人家,这样的院子平时十分热闹,此时却静穆无声,气氛沉闷。饲养家禽的棚子,门已关上,家禽都呆在棚里,几乎听不见它们的叫声。牛栏、马厩的门都一一仔细关好。通向住宅的道路已经打扫干净。平时乱糟糟的地方现在这样整洁,平时闹哄哄的地方现在这样安静,再加上山区的沉寂和秃峰投下的阴影,这一切统统都使人心里为之震动。热奈斯塔从大门楼走向庄户人住所的这段时间里,看见十二个泪流满面的男女列队站在大厅门外,三次齐声高呼:“主人死了!”那声调惊人地一致。他虽然对强烈的感受习以为常,仍不禁毛骨悚然。呼声过后,厅内传来悲切的呜咽。透过窗户可以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不敢去目睹这痛苦的场面。”热奈斯塔对贝纳西说。

“我总去拜访遭逢丧事的人家,去看看有没有因为悲伤而发生什么意外,或者去验证死亡。您可以放心地陪着我。再说,场面那么庄严,人又那么多,您不会被人注意的。”

热奈斯塔跟在医生后面,果然看到第一间屋子里挤满了亲属。两人穿过人群,站到一间卧室的门边。这卧室与一间兼作厨房和全家聚会之处的大厅相通。说全家聚会之处还不确切,应该说全族聚会之处,因为那餐桌的长度说明有四十人左右常住在这里。一位身材高大、衣着朴素、头发蓬乱的女人,以动人的姿势握着死者的手,正在哭诉。贝纳西的到来打断了她的哭诉。死者穿着最好的衣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床幔已经撩起。死者那散发着天国气息的安详的面孔,特别是那一头白发,颇有戏剧效果。灵床两侧聚集着死者的子女以及死者和他妻子的近亲。每个世系各守一边,妻子的亲戚在左,亡夫的亲戚在右。男女皆跪着祈祷,大多数人流着眼泪。灵床四周点着蜡烛。本教区的神甫和教士们呆在房间中央打开的棺材旁边。眼见一家之主躺在准备把他永远吞没的棺材面前,这真是个令人断肠的场面。

“哎呀,我亲爱的主人,”寡妇指着医生说,“既然最有本事的人也没能治好你的病,那是上天注定要你在我之前入土了!是呀,这双曾经给过我那么多温存的手,现在已经冰凉了!我永远失去了亲爱的老伴,我们家失去了难得的一家之主,因为你确确实实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啊。哎呀,所有跟我一起哭你的人,都知道你心地光明,都了解你为人的价值。可是只有我知道你是多么温柔,多么耐心!哎呀,我的夫呀,我的亲人呀,你要永远离开我们啦,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你是我的好主人啊!我们都是你的儿女,因为你对我们每个人都同样疼爱,我们大家都失去了父亲呀!”

寡妇扑在亡夫身上,将他紧紧抱住,泪水洒在尸体上。她用吻去暖他的身子。在这哭诉的间歇,仆人们呼喊:“主人死了!”

“是呀,”寡妇继续哭诉道,“这受人爱戴的亲人死了,他曾给我们面包,为我们种地收粮食,关心我们的幸福,温和亲切地在生活上为我们引路。我现在可以夸奖他说,他从不曾使我感到丝毫的伤心,他是个好人,强者,耐心的人。当我们折磨他,企图使他恢复宝贵的健康时,这象羊羔一般温柔的人对我们说:‘让我去吧,孩子们,一切努力都无效了!’几天前他还用同样的声音对我们说:‘一切都好,朋友们!’哎呀呀,老天呀!只有几天的功夫,我们这一家子便失去了欢乐,因为最好的人,最正直的人,最受尊敬的人合上了眼睛,我们的生活变得暗淡无光。扶犁的本领没有人比得上他;无论白天黑夜,翻山越岭他都不怕;回到家里他对妻子和儿女总是笑眯眯的。哎呀!他确是我们大家喜欢的人啊!他不在家,全家就忧伤,吃饭也不香。哎呀!现在又会怎么样哪?我们的守护神入土之后,我们再也见不到他啦!我的朋友们再也见不到他啦!我的亲戚们再也见不到他啦!我的孩子们再也见不到他啦!是呀,我的孩子们失去了好父亲,我的亲戚们失去了好亲戚,我的朋友们失去了好朋友,而我则失去了一切,如同宅院里失去了主人!”

她拿起死者的手,双膝跪下,以便让面孔跟死者的手贴得更紧,并且亲吻它。仆人们连呼三次:“主人死了!”这时长子走近母亲身边说:“母亲,圣洛朗那边的人来了,需要拿葡萄酒款待他们。”

“我的儿,”她改变抒发感情时的庄重而悲哀的声调,低声回答说,“把钥匙拿去吧,你现在是这一家的主人了。你父亲过去怎么招待他们,你也怎么招待他们,不要让他们觉得有任何变化。”

“我的好丈夫呀,让我再好好看看你!”她又继续哭诉道,“唉!可是你再也感觉不到我了,我再也不能把你焐热了!哎呀呀!我现在想做的,就是再安慰安慰你,使你知道,只要我活一天,你就会在我心里存在一天。你曾使我的心充满喜悦,想起我的幸福,我就会感到愉快,这房间将保留着对你的亲切回忆。只要上帝让我活在这房间里,这房间就永远保留着对你的记忆。我的亲人呀!你听着,我发誓,你的床铺将原封不动,摆在这里。过去我从不曾独自睡在上面,今后就让它空着,让它凉透。失去你,我实际上失去了造就女人的一切:主人,夫家,父亲,朋友,伴侣,男人,总之一切的一切!”

“主人死了!”仆人们再次哀号。

当众人跟着哀号时,寡妇拿起挂在腰带上的剪刀,剪下一绺头发,将它放在死者手中。室内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这举动意味着她不改嫁了。”贝纳西说,“许多亲属都期待着她下这个决心。”

“亲爱的主人,拿着吧,”她以动人心弦、充满真情的语气说,“把我给你的许诺带到坟墓里去吧。这样我们就永不分离,我将永远和你的孩子们在一起,因为我爱这些曾使你的心灵永葆青春的孩子。我的男人呀,我唯一的亲人,但愿你能听见我,但愿你能知道,你虽然死了,你还让我活着,为的是要我遵从你神圣的意志,让我永远记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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