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骑马的人皆珍惜坐骑,所以热奈斯塔一清早便来到马厩。尼科尔把他的马洗涮得干干净净,他很满意。
“已经起来啦,布吕托上尉?”贝纳西一边大声说,一边向客人走过来。“您是地道的军人,无论在什么地方,即使在村庄里,也听得见军队里的起床号。”
“您好吗?”热奈斯塔友好地向他伸过手去,问道。
“我从来不曾真正地好过。”贝纳西用半喜半忧的口吻回答说。
“先生夜里睡得好吗?”雅柯特问热奈斯塔。
“好极了!美人儿,您把床收拾得象给新娘子准备的一样。”
雅柯特笑咪咪的走在主人和军人后面。待他们在餐桌边坐下之后,她对尼科尔说:“军官先生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嘛。”
“我看是的!他已经给了我四十个苏!”
“我们先去两位死者家里吊丧,”贝纳西离开餐室时对客人说。“虽然做医生的很少愿意亲眼目睹他们所谓的牺牲品,我还是要把您带到这两家人家去。在那儿,您可以对人性做一番相当奇特的观察,您会看到山里人与平原上的人截然不同的表达感情的方式。我们区位于山顶上的那部分地方古风犹存,有点儿使人想到圣经中的场面。在我们这一带山里,有一条自然的分界线,山上山下面貌迥异:山上的人靠膂力,山下的人靠机智;山上人豁达大度,山下人一向重视物质利益。这种差别,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明显了,只有阿儒峪是个例外。那儿,北山坡上住着傻瓜蛋,南山坡上住着聪明人。两种人虽然只有一溪相隔,却毫无共同之处。无论身材、步履、相貌、风习、工作,都各不相同。这个现象要求一地之长在向群众施行法治时,需详细地研究当地情况,因地制宜。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不一会儿功夫,两人骑着马来到一所住宅前。这所住宅位于镇子朝向大沙尔特勒群山的那一边。宅子的外观相当整洁,他们远远看见门口有一具罩着黑柩衣的棺材,停放在两张椅子上,周围点着四支蜡烛。一只矮凳上放着一只铜托盘,托盘盛着圣水,浸着一枝黄杨。过路行人都走进宅院,到灵柩前跪下,念一遍天主经,然后在棺材上洒几滴圣水。大门边种着一株高大的茉莉,青枝绿叶,伸到灵柩之上。一棵已经长出叶子的葡萄,嫩枝儿弯弯曲曲地攀上了门楣。一位年轻姑娘把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以适应为举行仪式——即使是最伤心的仪式——也少不得要整理装饰一番的那种模模糊糊的需要。死者的长子,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农民,背靠门档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眼里噙着泪水,没有让泪水淌下来,或者,他可能不时躲到避人的地方擦去眼泪。贝纳西和热奈斯塔把马拴在院墙边的一棵白杨树上,他们隔着半人高的矮院墙审视了刚才的景象,然后向院内走去。这时,寡妇由一位捧着满满一罐牛奶的女人陪着从牛栏里走出来。
“别太伤心,可怜的佩尔蒂埃。”捧牛奶罐的女人说。
“唉,好嫂子!同一个男人生活了二十五年,现在分手诀别,可真伤心啊!”说着,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请把两个苏的牛奶钱付给我。”停了一会儿,她向女邻居伸出手去,补充说。
“啊!给,我都忘了。”女邻居一边递给她钱,一边说,“好了,你心放宽些,大嫂。啊!贝纳西先生来了。”
“哎呀,可怜的大婶,你好些了吗?”
“唉,亲爱的先生,”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毕竟去了。我思量我丈夫不会再痛苦了。他受了那么多苦!请进来呀,先生们。雅克!给先生们端椅子。快点,你倒是动一动呀。嗨,你即使在那儿站一百年,也不会使你可怜的父亲起死回生呀!现在你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了。”
“不用,不用,大婶,别麻烦你孩子,我们不坐了。你有个儿子,他会照顾你的,完全能够顶他的父亲。”
“雅克,那你就去换衣服吧。”寡妇大声说,“抬棺材的人快来了。”
“好,再见了,大婶。”贝纳西说。
“再见,二位先生!”
“您看见了吧,”贝纳西说,“死亡在这里被当做意料之中的意外事件,它不影响家庭的正常生活,家里人甚至不戴孝。不论是出于贫穷还是出于节约,村里无人肯为戴孝破费。服丧在乡下是不存在的。先生,服丧既不是习俗,也不是法律,它比这要好得多,服丧是一种与所有法律都有关系的制度,遵守这些法律有赖于同一个原则,那就是道德。唉,无论是我还是让维埃先生,我们尽管做了许多努力,也未能使我们的农民明白,为维护社会秩序,在公众面前做出榜样是多么重要。这些善良的人刚刚获得解放,还不能理解把他们同这些具有普遍性的思想联系在一起的新的人际关系。他们现在只懂得产生秩序和物质福利的见解。今后,如果有人继续我的事业,他们会懂得那些用来维护公共权益的原则的。确实,光做诚实人是不够的,还要明确显示出来才行。社会不仅仅靠道德思想来维持生存;为了生存下去,社会还需要与这些道德思想一致的行动。在大部分村镇里,一百户失去户主的人家之中,只有少数几个情感丰富的人会长期怀念死去的户主,而所有其他人都会在当年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这种忘却难道不是大患吗?宗教是人民的灵魂。宗教表达人民的感情,并使人民的感情有所寄托,使之得以升华。可是,如果没有一个明显受人崇敬的上帝,宗教就不会存在,人间的法律因此也就没有任何力量。如果说,道德心只有上帝才有,那么,肉体就应当受社会法律的支配。然而,如果就这样取消虔诚痛苦的表示,如果不向尚无思想的儿童和所有需要榜样的成人强调,以公开顺从上帝意志的方式服从法律是必要的,那岂不是成了无神论的肇端?上帝既惩罚人又抚慰人,既可赐福于尘世又可剥夺尘世的幸福。我承认,我经历了玩世不恭、怀疑宗教的时期之后,在这里懂得了宗教仪式的价值,家族盛典的价值,家庭习俗和节日的重要。家庭永远是人类社会的基础。权力和法律的作用始于家庭,人们至少应在家庭里学会服从。家庭精神和父权,从其全部后果来看,在我国新的立法制度里,还是两项尚未得到充分阐述的原则。然而,家庭,市镇和行省,这就是我们的整个国家,所以这三大行政划分应当是法律的基础。依我看来,夫妇结婚,子女出生,父兄辞世,排场再大也不为过。天主教之所以有力量,之所以深深扎根于民俗之中,正在于它在生活中的庄重场合所表现出来的煊赫。当神甫主持祭礼并能把祭礼和崇高的基督教道德协调一致的时候,天主教使生活中的庄重场合具有质朴感人、富丽堂皇的排场。以前,我把天主教看做一大堆被人巧妙利用的偏见和迷信,智力的文明会对这些偏见和迷信做出公正的评价。我在这里承认了宗教在政治上的必要和在道德上的用途;我在这里通过宗教这个词本身的意义懂得了宗教的威力。宗教的意思即“联系”,当然也是崇拜,换句话说,表达出来的宗教信仰,是唯一能够把各种社会联系在一起并赋予它们一种持久形式的力量。总之,我在这里闻到了宗教抹在生活创伤上的香膏;我无须深究便感到宗教同南方民族的热情风尚结合得非常之好。
“请走这条上坡路,”医生打断自己的话头,说,“我们要到山冈上去。从那儿我们可以俯瞰两条山谷,您将饱览美丽的景色。站在离地中海海面大约三千尺的高处,我们将看到萨瓦省和多菲内省,里昂地区的群山和罗讷河。我们将到另一个乡镇,一个山区乡镇去,在格拉维埃先生的一个农场里,您将看到我跟您提到过的景象,那种实现了我有关人生大事的主张的合情合理的排场。在那个乡镇里,人们以诚惶诚恐的态度服丧。穷苦人为了买黑色的丧服而向人募捐。在这种情况下,谁都肯帮助他们。一个寡妇很少有日子不流着眼泪谈起她的亡夫,而且她对亡夫怀有的感情十年之后仍同初寡时一样深切。那里仍流行着古风:父亲权力无边,父言至高无上。他独自坐在餐桌上首用餐,妻子和儿女伺候着他。身边的人同他说话时都用某些敬语,在他面前每个人都摘了帽子,肃立一旁。这样教养出来的男子汉都本能地感到自己的尊严。依我看,这种习俗是一种高尚的教育。所以这个乡镇里的男子一般都正直,俭省,勤劳。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到了不能劳动的年龄,都按照习惯把财产平分给孩子,由孩子赡养他。上世纪,有位九十岁的老人,把财产分给他的四个孩子之后,每年轮流到每个孩子家过三个月。当他离开大儿子家到二儿子家去的时候,他的一位朋友问他:‘哎,你满意吗?’‘真叫人满意,’老人回答说:‘他们待我象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先生,当时有位驻防在格勒诺布尔的军官,名叫沃夫纳格①,是个著名的伦理学家,他觉得此话说得极其精彩,便在巴黎的好几个沙龙里提到它。一位名叫尚福尔②的作家在巴黎的沙龙里纪录了这一妙语。其实在我们这里经常能听到比这妙语还要精彩的话,可惜缺少听得到这些话的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