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先生,”贝纳西打断他的话,说,“格拉维埃先生住过的房间随时可供使用,请进……”这时医生兴冲冲地把门推开,热奈斯塔将此视为医生很乐意家里有个寄宿治病的客人。他们进了住宅。“雅柯特,”贝纳西叫道,“这位先生在这里用晚餐。”
“不过,先生,”军人接口说,“最好我们先商定价钱……”
“什么价钱?”医生问。
“膳宿的价钱。您不能养着我,我和我的马,而不……”
“如果您是有钱人,”贝纳西回答说,“您就付钱;如果不是,我什么也不要。”
“什么也不要,”热奈斯塔说,“我觉得太贵①了。不管富还是穷,十个法郎一天,您的医疗费另算,您满意吗?”
“对我来说,招待客人是人生一乐,再没有比收取费用更叫人不愉快的了。”医生皱起眉头说。“至于治疗,您讨我喜欢,我才给您治呐。我的时间属于这个出沟里的人,有钱人是买不去的。我既不要名,也不要利,既不要求病人赞扬,也不要求病人感谢。您给我的钱将送到格勒诺布尔的药房里去,购买本区穷人不可缺少的药物。”
谁听了这番说得生硬但不伤人的话,都会象热奈斯塔那样暗自想道:“这可是个好人啊。”
“先生,”军人以其惯有的固执坚持说,“那么,我就给您十个法郎一天,您愿意怎么用就怎么用。这事讲妥了,我们彼此会相处得更好。”他拉住医生的手,以动人的真挚之情握着,补充说:“我虽然付给您十个法郎,但我并不是阿拉伯人②,您以后会知道的。”
①法文“贵”与“珍贵”同为一词,作者在这里显然是一语双关。
②意思是说:我并不是一个不讲情义的人。
经过这番贝纳西丝毫无意显示慷慨或慈悲的争执之后,那位自称病人的人走进了医生的屋子。屋里的一切都与大门的破损和主人的衣着相称。屋里的种种细节都证明主人对无实用价值的东西漠不关心。贝纳西领着热奈斯塔穿过厨房,这是去餐室最近的路。虽然厨房象小客栈的厨房一样被烟熏得发黑,炊事用具却一应俱全,这项奢侈倒是雅柯特的业绩。她原是本堂神甫的女仆,说话老用我们,并以主人的姿态主持着医生的家务。壁炉的炉台上搁着一只长柄的暖床炉,擦得亮锃锃的,很可能是因为雅柯特喜欢冬天睡得暖和,顺便也用它给主人烘烘床。据她说,她的主人什么也想不到。贝纳西之所以雇用她,是因为她具有对别人也许是不可容忍的缺点。
雅柯特喜欢在家里主宰一切,而医生本来就希望遇到个给他主持家务的女人。雅柯特买进,卖出,修理,调换,安放,搬动,整理,弄乱,一切都随她高兴。主人从来没有一句批评。所以雅柯特无拘无束地管着院子、马厩、男仆、厨房、住宅、花园和主人。换洗衣衫,储备食物,全由她自己说了算。她决定猪的饲养和屠宰,训斥花匠,规定午餐和晚餐的食谱,从地窖跑到阁楼,从阁楼跑到地窖,爱打扫什么就打扫什么,随她的高兴,不受任何阻拦。贝纳西只要求做到两件事:六点钟吃晚饭,每月只花一定数量的钱。一个万事顺心的女人总是乐呵呵的。所以雅柯特笑容满面,上下楼梯时象夜莺一样唱着歌儿,不唱歌的时候总是哼着歌儿,不哼歌的时候总是唱着歌儿。她天生爱清洁,把屋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据她说,如果她的作风不是这样,贝纳西先生就可能非常不幸。因为这位可怜的人是如此不拘小节,人家可以让他把卷心菜当竹鸡吃。若是没有她,同一件衬衫他常常会穿一个星期也不换。可是雅柯特折叠衣衫被单从来不觉疲劳,生性喜欢擦桌子抹板凳,喜欢干净得象寺院那样一尘不染,明亮舒适。她厌恶灰尘,总是不停地掸呀,洗呀,濯呀。外面大门那副样子使她心里非常难过。
十年来,每逢月初,她总叫主人答应把这扇大门翻修一下,把墙壁重新粉刷一遍,把一切布置得漂漂亮亮的,可是主人至今还没有履行诺言。所以,每当她有机会叹惜贝纳西一点也不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总少不得在赞扬了一番主人之后加上这段决定性的话:“他在本地几乎创造了奇迹,不能说他是个蠢人,可是他有时候还是很蠢,蠢得象个孩子,要人把一切都放在他手里!”雅柯特爱这所房子,好象这是她自己的东西一样。再说,她在里面已经住了二十二年,也许她有权产生此种错觉。贝纳西到本地来的当口,正遇上这房子因本堂神甫去世而出售,他便把一切都买了下来:房子,地皮,家具,餐具,葡萄酒,鸡,雕着人像的老式挂钟,马和女仆。雅柯特是典型的女厨娘,厚实的上身始终穿着一件带有红点的棕黄色印花布衫,胸口系着带子,扎得紧紧的,好象动一动衣裳就会撑破似的。她头戴打裥的圆帽,使她长着双下巴的、略微苍白的面孔显得比原来还要白。她矮小,灵活,有一双胖乎乎的敏捷的手。她直着嗓子说话,一说开就滔滔不绝;要是她一时住了口,撩起围裙角,向上翻成三角形,这动作就意味着她要长篇大论地数落主人或男仆了。在王国的所有女厨娘当中,雅柯特肯定是最幸福的一个。为了使她的幸福象人间所能有的幸福那样完美,她的虚荣心能不断得到满足,镇上的人都承认她是介于区长和乡村警察之间的权威人物。主人走进厨房,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人都到什么地方去啦?”他说,然后向热奈斯塔转过身来,继续说道:“请原谅我把您领到这儿来了。客人本当从花园进来,可是我极不习惯接待客人,以致……雅柯特!”
听到有人几乎以蛮横的口气叫这名字,一个女人在屋子里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雅柯特也进行反攻,对急忙闯进餐室的贝纳西嚷开了。
“您倒是回来啦,先生!”她说,“您总是这样。您请人吃饭,向来不预先通知我一下。您以为只要叫一声‘雅柯特!’便什么都弄好啦!难道您就在厨房里接待这位先生?难道不要打开客厅,生上火吗?尼科尔在客厅里,他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现在您带这位先生先到花园里去走走。如果这位先生喜欢好看的玩意儿,您就领他去看看去世的神甫先生的千金榆绿篱,我可以趁这时候把一切都准备好:晚餐、餐具和客厅。”
“行。不过,雅柯特,”贝纳西接着又说,“这位先生要留在这里。别忘了去看一下格拉维埃先生住过的那间房间,看一看床单以及其他一切,并且……”
“现在床单您也要管啦?”雅柯特顶嘴说,“如果他睡在这里,我知道该给他准备些什么。十个月来,您连格拉维埃先生的房间也没有进去过。没有什么可看的。房间干净得象我的眼睛一样。那么这位先生要住在这儿啰?”她以温和的口气补充上一句。
“对。”
“住得久吗?”
“说真的,我还不知道。可是这和你有什么相干?”
“啊!和我有什么相干,先生?啊!和我有什么相干?问得可真好啊!采购食品,还有别的一切,还有……”
要是在其他场合,她一定会滔滔不绝地责备主人对她缺少信任。可是,这时她没有把话说完便跟在主人后面进了厨房。她猜想来了个寄宿治病的人,所以急于看到热奈斯塔。她向军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军人这时一脸忧郁而沉思的表情,看上去样子很凶。在他看来,女仆和主人之间的对话似乎显示了主人的无能。他十分欣赏主人把这小地方从克汀病的灾难中拯救出来的毅力,因而对他有很高的评价,而这一发现却使他的评价打了折扣,尽管心里感到遗憾。
“这个人我一点也看不顺眼。”雅柯特说。
“要是您不感到累的话,先生,”医生对他所谓的病人说,“我们吃饭前到花园里去兜个圈子吧。”
“很愿意。”骑兵少校回答说。
他们穿过餐室和一个类似前厅的房间,走进花园。这个房间安排在楼梯下面,介于餐室和客厅之间,有一扇落地长窗做门,通向石头台阶,石头台阶是房子朝花园一面的装饰。花园被两边种着黄杨的十字形小径分成四个均等的大方块。
花园尽头是前主人心爱的一排浓密的千金榆绿篱。军人在一张被虫蛀过的长木凳上坐下,既没有参观葡萄架,也没有参观种在墙边的果树,更没有参观雅柯特根据出家人的美食传统精心照料的蔬菜。幸亏出家人讲究美食,才有这个珍贵的园子,可是贝纳西却对园子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