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当我来这里落户的时候,我发现本区的这块地方有十二个克汀病①患者。”医生转过身来,向军官指了指那些已经毁弃的房屋,说:“这村子位于空气不流通的山谷尽头,离融雪形成的急流很近,得不到太阳的恩惠——太阳只照到山顶,这一切都助长了这种可怕疾病的传播。法律并不禁止这些不幸的病人性交,他们在这里受到迷信的保护。我不知道迷信的力量,起初还谴责迷信,后来却感到钦佩。克汀病很可能从这地方一直蔓延到整个山谷。阻止这种病在精神和肉体上传染,不是给本地帮了大忙吗?这件好事虽然刻不容缓,但做的人有可能送命。在这地方同在其他社会范围里一样,要做成一件好事,就一定要冒犯——不是一些人的利益,而是操纵起来更危险的玩意儿——人类思想最难摧毁的形式:变成了迷信的宗教思想。我什么也不怕。我先谋得了本区区长的职位②,接着,在得到省长的口头同意之后,我出钱叫人在夜里把几个不幸的患者送到萨瓦省的艾格贝勒那边去。那里这种病人很多,会得到很好的照顾。这一人道的行为很快就被人知道了,我立即遭到全体居民的憎恶。本堂神甫布道时也攻击我。尽管我竭力向镇上那些开明的人解释,把这些克汀病患者弄走有多么重要,尽管我给本地的病人看病分文不取,还是有人在偏僻的地方朝我打了一枪。我晋见了格勒诺布尔的主教,请他撤换本堂神甫。主教相当通情达理,允许我选择一位能协助我工作的神甫。我有幸遇到了这样一位好象从天上掉下来的人。我继续干下去。做了一番疏通思想的工作之后,夜间又弄走了另外六个克汀病人。

①克汀病又称“呆小病”,主要表现为发育迟缓,智力低下,动作迟钝,声音粗哑,四肢粗短,皮肤和头发干燥、粗糙等。这种病是由于小儿时期甲状腺功能减退所引起,长大便成为痴呆,也就是上文所说的“痴呆症患者”。

②王政复辟时期,该职位不是民选,而是由政府任命。

“第二次这样做的时候,我得到我的几个受恩人和市镇议会成员的支持。我向他们证明养着这些可怜的呆子多么费钱,把他们无理占有的土地收归缺少土地的市镇公有,对本镇多么有益,以此来逗引他们的贪财心理。富人们支持我,而穷人,老妇,孩子,以及少数顽固分子,仍旧反对我。可惜,我最后一次放逐做得不彻底。您刚才看到的那个白痴当天没有回家,没有被抓住,第二天回来时成为村里唯一的白痴。当时村里还住着几户人家,这些人家的成员几乎都有些傻,但还不是克汀病患者。我想把这件事做彻底,便在大白天穿着区长的礼服,准备去把这个白痴从他家里夺走。我刚走出家门,别人就知道了我的意图。白痴的朋友们赶在我前面去通风报信。我在他家的茅屋前面遇到一群妇女、孩子和老人。他们个个朝我破口大骂,并用石子雹子般地向我砸来。他们齐声叫骂,情绪激昂,完全为狂热所支配。在这混乱之中,我很可能被他们打死,成为她们狂热的牺牲品。可是,白痴救了我!这个可怜的人从他的破屋里走出来,发出咯咯的叫声,俨然是这些狂热信徒的最高领袖。他一出现,叫骂声便停止了。我打算提出一个妥协的办法,便利用凑巧突然出现的平静,解释了我的建议。赞成我的人肯定不敢在这种情况下支持我,他们的帮助完全是消极的。这些具有迷信思想的群众会不遗余力地保留他们的最后一个偶像,要给他们除掉这个偶像,看来是办不到了。于是,我答应让白痴留在他的房子里,不去赶走他,条件是谁也不准接近他,这村子里的住户都得过河迁到镇上来,住进我负责建造的新房子里去。我同时给他们土地,买地所付的费用以后可由公家偿还我。可是,亲爱的先生,尽管这宗交易对村里的住户有利,我却花了半年时间才克服执行时所遇到的抵制。乡下人对自己破茅屋的感情,是个不可理解的现象。不管茅草屋多么有害健康,一个农民对自己草房的依恋要大大超过一个银行家对自己公馆的喜爱。什么道理呢?我不知道。也许感情的力量是按其稀少的程度增长的吧?也许很少凭思想生活的人主要是凭物质生活吧?所以他占有的东西越少,他便越热爱它。在这一点上,也许农民同囚犯一样?……他绝不浪费自己的心力,而且把它集中在一个念头上,从而形成巨大的感情力量。请您原谅一个很少同别人交流思想的人所作的这些思考。而且,先生,您不要以为我很喜欢空想。在这儿,凡事都要讲究实际和行动。

“唉!这些可怜的人思想越少,我就越难于使他们懂得自己的真正利益。所以,我的事业的一切细节,我都得亲自过问。他们个个都跟我说同样的话,倒也是合情合理的话,而且不容反驳:‘啊!先生,您的房子还没有造呐!’我回答他们说:‘那么,你们答应我,房子一造好就搬进去住。’幸好,先生,我设法通过决定,把现在废弃了的那座村子后面的山全都划归市镇所有。山上木材的价值足以支付购置土地和建造房子的费用。我这些难对付的人家,只消有一户住进新造的房子,其他各户也就立即跟着搬了进去。迁居的好处太明显了,连那些最迷信,舍不得离开没有阳光,也就是说没有生命的村子的人,也不得不表示赞赏。等到这件事大功告成,行政法院也批准了区政府获得的公产,我成为区里的显要人物。可是,先生,这事费了多少心血啊!”

医生停住脚步,举起一只手,又以充满说服力的动作将它放下来,说。“省政府对镇上的事什么也解决不了,行政法院对省里的事又什么都不管,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两个机构离得有多远。”他接着说:“现在好了,地方上的势力总算太平了,他们拗不过我,终于让步了。这是很了不起的。要是您知道漫不经心签个字所产生的好处……先生,我尝试办这些意义极大的小事并且办成功了,两年之后,全区所有的贫困户至少拥有两头奶牛,而且把牛送到山上去放牧。我没有等到行政法院批准,就在山上修筑了横向的灌溉水渠,象瑞士、奥弗涅地区和利穆赞地区那样。

“镇上的人发现山上长出了极好的牧草,由于有了优良的牧场,牛奶的产量也多了,所以大伙甚为惊异。这一成就的影响极大。人人都学我的样子,开渠灌溉。牧草,牲口,各种产量都翻了几番。从那时起,我才有可能放心地对这块还是荒芜的土地进行改造,对至今缺少知识的居民加以教化。好了,先生,我们这些孤独的人,太爱唠叨了。如果有人向我们提个问题,我们回答起来就没完没了。我到这个山沟里来的时候,人口只有七百,现在已经有两千了。最后一个白痴的处理使我赢得了大家的尊敬。我对我治下的居民一向是既宽厚又威严,所以我成了本区的权威人士。我尽一切努力争取别人的信任,但不央求别人信任我,也不做出一副要别人信任的样子。我凭我的宗教信念,履行我的一切诺言,即便最无足轻重的诺言,以此来换取大家对我本人的最大尊敬。那个可怜的人,您刚才亲眼看见他死去了。我曾答应照顾他,并且比他以前的保护者们还要照顾得好。他象市镇的养子一样,受到赡养和照料。后来居民们终于懂得了我强加给他们的好事。然而,他们仍旧保留着一点过去迷信的残余。我并不责备他们,反而常常把他们对痴呆症患者的崇拜作为例子,劝告聪明人帮助不幸者。”贝纳西停了停,接着他看到了自己住宅的屋顶,说:“我们到了。”

他叙述自己公职生涯中的这段插曲,似乎是出于支配遁世者的那种一吐为快的需要,并不指望听他讲的人说半句赞美或感谢的话。

“先生,”骑兵少校说,“我已擅自把我的马拴在您的马厩里了,当您知道了我此行的目的,我想您会原谅我的。”

“啊!目的是什么?”贝纳西问,好象放下了心里牵挂的事,记起他的同伴是个外乡人。

他生性坦率,感情易于外露,所以把热奈斯塔当作熟人一样接待了。

“先生,”军人回答说,“我听说格勒诺布尔的格拉维埃先生曾被您收留住在您家里治疗,并且几乎奇迹般地治好了病。我是怀着得到同样治疗的希望来的,虽然不具有获得您照顾的同样资格,但,也许我值得您照顾!我是个老军人,身上的老伤使我不得安生。您至少需要一周时间来观察我的病状,因为我的伤痛不是每天都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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