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了一个圣女。”弗朗西娜低声说。

“给我这样的圣女,那我也能成为十足的信徒。”伯爵压低嗓门说。

神甫向德·韦纳伊小姐提出那个千篇一律的问题,她回答“是的”,同时发出深深的叹息。她侧过身子,凑到丈夫的耳边说:“过一会儿您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违背了绝不嫁给您的誓言。”

仪式结束后,众人一同走进另一个房间,晚餐已经准备好。就在大家入座的当口,热雷米神色惊慌地走进来。可怜的新娘刷地站起,迎着热雷米走去,弗朗西娜也随即跟了过去。新娘子用一个对于女人来说可以轻而易举编造出来的借口请侯爵暂时独自款待一下客人,不等那仆人冒失地说出其后果不堪设想的话便把他带出了房间。

“啊,弗朗西娜!觉得自己要死了,偏又不能说:我不行了!……”德·韦纳伊小姐叫道。说罢,她便离去了。

德·韦纳伊小姐离席而去,这一点以仪式刚才举行完毕为理由,似乎也无可厚非。晚宴将尽,正当侯爵忐忑不安,已经按捺不住的时候,玛丽穿着珠光宝气的结婚礼服走进来。她满面春风,平静自若,而陪伴她的弗朗西娜眉眼之间却流露出极度的恐慌,看着这两张面孔,客人的眼前似乎浮现出萨尔瓦托·罗沙①的一幅画,画家用怪诞的笔触描绘出手拉着手的生命和死神。

①萨尔瓦托·罗沙(1615—1673),意大利画家,他的作品多怪诞的想象,笔触粗犷而具有神秘气息。

“先生们,”她对神甫、男爵和伯爵说,“今晚你们就在我这里安歇,因为出城太危险。我已经吩咐了这位姑娘,她领你们到各自的房间去。”

“请莫推辞。”神甫正要说话,她却抢先说道,“我希望你们不至于在一个女人结婚的日子里违背她的意愿。”

一个小时之后,她与她的情侣双双走进了由她布置的优雅的洞房。他们终于睡到了这张吉凶难料的新婚床第之上。在这张床上往往好比在坟墓中,希望纷纷化为死灰;在这张床上,一觉醒来是否有美好的生活往往极难确定;在这张床上,爱情或诞生,或死亡,全看双方的禀性,是否相投全在此见分晓。玛丽望望座钟,暗想:“还可以活六个钟头。”

“我居然睡着了。”将近凌晨时分,她从睡梦中突然惊醒,不觉叫起来。我们如果头一天向自己定好翌日要在某个时刻醒来,到时候往往就会浑身一震,象德·韦纳伊小姐这样猛地惊觉过来。“真的,我真的睡着了。”当她借着烛光看见座钟的指针快指到半夜两点时,便又重复了一句。她转过头,默默地望着侯爵。侯爵还在梦乡中,一只手象孩子似地托着自己的脸,另一只手握住妻子的手,脸上绽出依稀的微笑,仿佛是在亲吻中酣然入睡的。

她低语道:“呀!他睡得象个孩子!他怎么会不信任我呢?是他给我带来无法形容的幸福的啊!”

她轻轻推了推他,他醒过来,笑容一下子在脸上荡漾开。

他吻了吻他握住的那只手,瞅着这个不幸的女人,眼睛里闪着火花。她被这含情脉脉的目光瞅得不好意思了,缓缓地垂下了宽宽的眼帘,仿佛叫自己不要再凝视侯爵,免得惹事生非。她这样掩饰自己眼睛中的火,看起来是拒绝他的欲念,但是却把他撩拨得越发热切起来。倘若不是她心中深藏着恐怖,做丈夫的一定会怪她过分扭捏作态。他俩同时扬起漂亮的面孔,互相做了一个表示感激的姿势,内里充满他们已经品尝到的欢乐。侯爵很快地审视了一下妻子可爱的面庞,发现她的额头压着一片阴云,这片阴云一定来自心头的抑郁之情,于是他用温柔的声音问道:“亲爱的,为何郁郁不乐?”

“可怜的阿尔封斯,你知道我正把你带往何处?”她问道,全身在颤栗。

“带向幸福。”

“带向死亡。”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紧张得瑟瑟发抖。侯爵莫名其妙,也随她从床上起来。他妻子把他领到窗口,不由自主地用一个猛烈的动作掀开窗帘,指了指广场上的二十名士兵。月亮已经驱散了浓雾,洁白的光线清楚地映出了士兵的制服和枪支,映出了有如一只等待猎物的豺狼在广场上走来走去的科朗坦,映出了交叉双臂定定地站着,仰面朝天,嘴角下垂,显得又专心又忧伤的指挥官。

“嗐!别管他们,玛丽,回来吧。”

“你笑什么,阿尔封斯?是我派他们来的。”

“你在做梦吧?”

“是真的!”

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侯爵全明白了,他把玛丽搂在怀里:“没什么!我永远爱你。”

“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玛丽叫道。停了片刻,她又说:“阿尔封斯,我们还有希望。”

正在这时,他俩清楚地听到了猫头鹰低沉的啼叫,弗朗西娜突然从化妆室冲出来。

“皮埃尔来了。”她仿佛发谵妄似地兴奋地说。

侯爵夫人和弗朗西娜以令人惊奇的速度给蒙托朗穿戴上舒昂党的服装,只有妇女才有这般麻利的手脚。侯爵夫人见丈夫正在往弗朗西娜送来的枪里装子弹,她向忠实的布列塔尼姑娘示意了一下,然后便轻捷地退出房间。弗朗西娜带着侯爵走进与卧室相通的化妆间。年轻的首领看见许多床单牢牢地结在一起,益发相信布列塔尼姑娘对他的关心;为了他的安全,姑娘想出这个办法来瞒过那些虎视耽耽的士兵。

“我休想从这里钻出去。”侯爵端详一下小圆窗狭窄的窗框,说道。

这时,一副黑胖的面孔把椭圆形的窗口遮得严严实实,弗朗西娜十分熟悉的那个哑嗓子轻轻叫道:“将军,快一点,龟孙子蓝军开始行动了。”

“啊!再吻我一下。”一个温柔的声音颤抖地说。

侯爵的双脚此时已经踏住救命的梯子,然而身体还有一部分在小圆窗里面,他感觉到有人绝望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认出来这个穿着他的衣服的人正是他的妻子,不禁喊出声来。他想抓住她,但是她猛力挣脱出他的怀抱,他无可奈何,只得爬下去。他手里攥着撕下的一块布,月光突然照在这块布上,他发现这是从他昨天穿的背心上扯下的。

“站住!齐射。”

于洛吼出的这几个字从令人隐隐感到毛骨悚然的寂静中爆发出来,打破了似乎影响到所有的人和景物的神秘气氛。埋伏在林荫大道上的蓝军的火力刚刚停止,又有一排子弹从谷底飞出,直射塔楼脚下。共和军的火力没有片刻的空隙,弹如雨下,毫不留情。被打倒的人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两次齐射之间的沉静叫人毛发倒立。然而科朗坦却听见从梯子高处掉下一个人;梯子上有好几个人,他指给指挥官看过。他怀疑其中有诈。

“这群畜生谁也不吭一声,”他向于洛说,“我们那两位情人完全可能在这里向我们虚幌一枪,他们自己却弄不好从另一边跑了……”

这密探急不可耐地想弄清虚实,叫快腿酒鬼的儿子赶快拿火把来。科朗坦的估计于洛完全明白,这老兵听到圣莱奥纳尔哨卡附近激烈地交上了火,心中十分担忧,大叫道:“说得对,他们不可能有分身法。”

说罢,他就向哨卡奔去。

“指挥官,我们用子弹给他洗了脑袋。”飞毛腿迎着于洛走来,对他说,“可是他打死了居丹,还伤了两个人。妈的,这疯子!他冲破了我们三道防线,要不是圣莱奥纳尔门哨卡的人用刺刀穿透了他,他就跑回田里去了。”

指挥官听到此话,立刻冲进哨卡。他看见行军床上放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士兵们刚刚把尸体抬进来。他走近被说成是侯爵的尸体,摘下遮住尸体面孔的帽子,然后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我就猜到了。”他狠狠地叉起双臂,叫道,“她留着他的时间太久了。”

全体士兵都木然地伫立着。指挥官摘下帽子时,女人的黑色长发已经披落下来。忽然,一群士兵熙熙攘攘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科朗坦走进哨卡,后面跟着四个士兵,他们用步枪摆成一副担架,上面抬着蒙托朗,好几颗子弹打断了他的大腿和胳膊。侯爵被抬到行军床上,躺在妻子的身旁。他看见了妻子,屏足力气,颤颤巍巍地抓住了妻子的手。那垂死的女人艰难地转过头,认出了自己的丈夫,全身猛烈地一抽搐,叫人目不忍睹。她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地说:

“没有明天的一天!……上帝过分地满足我了。”

“指挥官,”侯爵屏足了全身的气力,一面依然握住玛丽的手,一面说,“我相信您为人正直,请您把我的死讯通知我在伦敦的弟弟。您写信对他讲,如果他愿意听从我临死前的忠告,那就切莫同法兰西作战,不过同时也永远不要放弃为国王效力。”

“我一定做到。”于洛握住垂死者的手说。

“把他们抬到附近的医院去。”科朗坦大叫。

于洛抓住密探的胳膊,他使的劲很大,指甲深深嵌入科朗坦的肉中。他说:“你在这里的勾当已经结束了,给我滚开吧,仔细看看于洛指挥官的脸,假如你不想让他的刺刀扎进你的肚子,你就小心别在路上碰到他。”

这老兵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抽出战刀。

“这又是一个永远不能飞黄腾达的正人君子。”科朗坦飞也似地离开了哨卡,心里暗忖道。

侯爵又向他的对手点了点头表示感谢,这是士兵对正直的敌人流露出的敬意。

一八二七年,一个老头儿和妻子一同在富热尔的市场上为买牲口与人讨价还价。尽管他曾经杀过一百多人,却没有人来找他的麻烦,甚至已经没有人记得他的绰号“土行者”。

对我们这幕场景的所有人物提供了宝贵资料的那个人①看见他牵走了一头奶牛,他那质朴敦厚的神气叫人见了不免会说:

“这真是一个老实人!”

至于说到西卜,就是面包贼,他是怎么死的,富热尔人都看到了。土行者也许曾经想尽办法要把他的伙伴从断头台上救下来,但是没有成功。在著名的里福埃尔、布里永和拉尚特里诉讼案②期间曾经爆发过一次骇人听闻的骚乱,这在当时是一个重大事件,那时土行者可能曾到阿朗松的广场上来过。

①据注家,可能指德·鲍姆洛勒将军,作者在富热尔期间曾在他家居住。

②此情节见本《全集》第十五卷《现代史拾遗》。

一八二七年八月于富热尔。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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