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韦纳伊小姐清醒了,脑子也活了,她瞅瞅自己牵的孩子,恍然大悟。她对弗朗西娜说:“把这个小男孩关起来,你要想让我活命,就千万别让他跑了。”

她一字一字说得很慢,同时把眼睛盯住卧房的门,直勾勾地,看了叫人害怕,以为她透过门板看见了她的牺牲品。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没有转身便从背后把门关上,因为她看见侯爵正站在壁炉前。侯爵的衣着虽不过分讲究,却也显得华贵,透着几分喜庆,女人总是觉得自己的情人容光焕发,有这样一身装束,便越发精神了。见此情景,德·韦纳伊小姐的头脑完全清醒了。她拼命想咬紧双唇,然而嘴巴却依然微张着,露出白玉般的牙,勾画出一个凝固的微笑,那神气与其说叫人动情,毋宁说让人害怕。她一步一步朝侯爵走去,手指指着座钟:

“一个男人值得爱当然也就值得等啰。”她带着装出来的高兴表情说。

可是,她的感情太激动了,终于浑身无力地栽倒在壁炉旁的沙发上。

“亲爱的玛丽,您生气的时候显得真迷人!”侯爵说道。他在她身旁坐下,拉起她的手,她任他握着,可是当他望她的眼睛时,她却把目光躲开了。侯爵又说:“玛丽现在不愿意望她幸福的丈夫,我想过一会儿她会为此伤心的。”

听到这句话,她猛地回过头来,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怪吓人的。”他笑道,“哟,你的手好烫!亲爱的,你怎么啦?”

“亲爱的!”她有气无力地重复道,声音都变了。

“是的。”他双膝落地,跪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拼命地吻,“是的,亲爱的,我一辈子都是你的。”

她一把推开他,忽地站起来。面孔板得铁紧,接着又象疯子似地哈哈大笑,对他道:“你的这些话你自己连一个字也不相信,你比最无耻的流氓还会花言巧语。”她一步跳到花瓶前,抄起放在旁边的短剑,明晃晃的逼到侯爵胸前两三指远的地方,侯爵大惊失色。“唏!”她扔掉短剑,说道,“要我杀掉你,我觉得你还不配呢!你的血太贱,就是让士兵杀你也会脏了他们的手,我看你只配死在刽子手刀下。”

她声音低沉,每句话都说得很吃力,同时象一个娇惯的孩子发脾气似地拼命跺着脚。侯爵走上前想抓住她。

“别碰我!”她大叫,一面惊恐地向后退。

“她病了。”侯爵在绝望中自言自语。

“是的,病了。”她重复道,“但是还没有病到情愿当你的玩物的地步。对于爱情,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但是没有爱情想来占有我,而且写信给这个……”

“写信给谁?”他问道,惊诧的表情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给想杀死我的那位贞洁的太太。”

听到这话,侯爵的脸色变了,他使劲攥住扶手椅的靠背,几乎要把靠背折断。他叫道:“假如杜·加夫人竟敢玩弄什么毒计……”

德·韦纳伊小姐想找那封信,可是没找到。她喊弗朗西娜,布列塔尼姑娘走进来。

“那封信到哪儿去了?”

“科朗坦先生拿走了。”

“科朗坦!啊,我全明白了,信是他写的。”

德·韦纳伊小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然后走到沙发旁,颓然倒下,眼泪象泉水般地夺眶而出。怀疑和确信都是可怕的。侯爵扑到情人的身边,将她紧紧搂在胸前,他说不出别的话,只是十多遍地重复说道:“我的天使,你哭什么?这有什么关系?你对我的咒骂充满了爱。别哭了,我爱你!永远爱你!”

突然,他感觉到她用一种异样的力量紧紧偎着他。她一边抽噎,一边问道:“你还爱我吗?……”

“你还有疑心。”他用一种近乎忧伤的语气回答。

她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似乎又惭愧又惊慌,闪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你问我还有疑心?……”她高喊。

她看见侯爵脸上泛起微笑,笑容中带着嘲讽,然而却是那样温和,因此她下面的话到了嘴唇边便又停住了。她任他拉住她的手,随他走到屋门口。她看见客厅里面支起了一张祭桌,是她不在的时候匆忙放上的。神甫已经利用这段时间穿上了僧袍。几支蜡烛已经点燃,在天花板上投下光亮,象希望一样沁人心脾。她认出来,刚才向她敬礼的两个人是德·博旺伯爵和杜·恺尼克男爵。他们是蒙托朗挑选的证婚人。

“你真要永远拒绝我吗?”侯爵悄悄地对她说。

她看见这副情景,蓦地倒退一步,回到卧室里,扑通一下双膝跪倒,高举双手朝着侯爵呼叫道:“啊!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她的声音哽住了,脑袋向后仰去,双眼紧闭,倚着侯爵和弗朗西娜的胳膊,仿佛昏死过去。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碰上年轻首领的目光,充满柔情蜜意的目光。

“玛丽,沉住气!这是最后一次风暴了。”他说。

“最后一次!”她重复道。

弗朗西娜和侯爵惊讶地面面相觑,玛丽打了个手势使他们欲言又止。

“叫神甫来,”她说,“我要和他单独谈谈。”

弗朗西娜和侯爵走出去。

“神甫,”她对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神甫说,“我的父亲,我小时候有一个象您一样的白发老人经常对我说,只要赤子一般地虔诚,就能从上帝那里得到一切,果真如此么?”

“果真如此。”神甫回答,“万物的创造者是无所不能的。”

德·韦纳伊小姐扑过去双膝跪倒,显示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热情。她兴奋地说:“啊,主啊!我对你的信仰和我对他的爱情一样深!给我启示吧!在这里创造奇迹吧!否则就请结束我的生命。”

“您的心愿一定会满足。”神甫说。

德·韦纳伊小姐倚着白发苍苍的神甫的胳膊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怀着一种深沉而隐秘的感情接受了情人的爱,她比过去的任何一天都更加光艳照人,因为她脸上显示出画家们经常赋予殉道者的那种静穆的表情,令人肃然起敬。她把手伸给侯爵,两人一同走上前,在祭坛前面跪下。婚礼即将在离洞房两步远的地方接受祝福,祭台已经仓促支起,神甫掖掖藏藏带来了十字架、祭器、圣杯,香烟代替了昔日菜肴的热气,在雕花天花板下缭绕,神甫只在僧袍上挂了一条襟带,客厅里摆上了蜡烛,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既动人心弦又离奇古怪的场面,这个场面淋漓尽致地画出了那个令人黯然神伤的时代。当时,世俗的纷争推翻了最神圣的典章制度,于是宗教仪式便充分具备了神秘事物的韵味。婴孩就在母亲还在痛苦呻吟的卧室里接受从简的洗礼式。主耶稣却仍象过去一样,简朴、贫寒,给弥留的人带去安慰。年轻的姑娘就在头一天玩耍的地方第一次领取圣饼。韦纳伊小姐与侯爵的结合,就和其他许多人的结合一样,通过一种与新的法律背道而驰的手续得到确认;不过这些多半是在橡树下接受祝福的婚礼后来全都被小心翼翼地承认了。这位至死保留传统习惯的神甫是那种任凭风狂雨骤,信守自己的原则不动摇的人。他没有按照共和国的要求起誓,然而他的声音透过狂风暴雨传播着和平的信息。他与居丹神甫不同,他不干煽风点火的勾当,不过他与其他许多神甫一样为那些忠于天主教的灵魂冒着风险履行自己的神职。为了完成这项危险的使命,他不得不使用各种虔诚的手段逃避迫害。侯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个藏身洞里找到他,这些藏身洞直到今天还被称为神甫的密室。看见这张苍白而痛苦的面孔,祈祷与虔敬之心便油然而生,所以这张面孔本身已经足以使这间世俗的客厅俨然象是一块圣地了。将带来痛苦和欢乐的仪式已经完全准备好。

仪式开始前,神甫在一片静寂中询问未婚妻的姓氏。

“玛丽-娜塔莉,已故塞兹圣母修道院院长,布朗什·德·卡泰朗小姐与维克托-阿梅代·德·韦纳伊公爵之女。”

“出生地?”

“阿朗松附近的沙斯特里。”

“我一直不相信蒙托朗会娶她,这简直是胡闹。”男爵低声对伯爵说,“一位公爵的私生女儿,这算什么!”

“假如是国王的私生女,倒还说得过去。”德·博旺笑着说,“不过我是不会去责怪他的。我喜欢另外一位,现在我要开始向夏雷特的母马发动进攻了。她不会谈情说爱,这个女人!……”

侯爵的姓氏事先已经写好,两个情人签了字,随后证婚人也签了字。婚礼开始。这时,只有玛丽一个人听到了步枪的撞击声和士兵沉重而均匀的步伐,他们一定是来接替她命令布置在教堂里的岗哨的。她打了个哆嗦,抬起眼睛望着祭坛上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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