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韦纳伊小姐走进茅屋,她只向屋里扫了一眼便把一切都看明白了。侯爵还没有来。玛丽感到呼吸较为自如了。她很高兴地发现快腿酒鬼尽了很大努力,想把窝里唯一的而又肮脏不堪的屋子收拾得稍稍整洁些。快腿酒鬼抄起他那支破猎枪,向女客人默默地鞠了一躬,然后带着狗走出门。玛丽把他送到门口,看他走上屋子右边的一条小道,路口上横挡着一棵腐朽的大树,算是一道栅子,不过已经几乎全坍了。放眼向小路外面望去,只见树木和篱笆都是光秃秃的,旷野里的景物尽收眼底。田垄块块相接,一道道栅子看去竟象是绵延不尽的一串门。待到快腿酒鬼的宽檐帽完全消失之后,德·韦纳伊小姐转到屋子左边向富热尔的教堂张望,但是快腿酒鬼的那个棚子把教堂全部遮住了。她把目光转向库埃斯农大河谷,河谷就象一条长长的绸带呈现在她眼前,雪白雪白的,相形之下,就要下雪的灰蒙蒙的天空显得越发晦暗了。碰到这样的日子,天地都好象沉寂了,万籁都在空气中凝固。因此,尽管蓝军和行动队正在田野里兵分三路,组成一个三角形,向这间破屋一步步围拢过来,静寂却依旧是那样的深沉,以致在这个使人不安又使人感到全身充满着悲凉的环境中,德·韦纳伊小姐不由地觉得心绪激荡。灾难在空气中弥漫开。

她终于望见在一长串栅子尽头低矮的木栅处,一个青年人正在跳跃栅栏,他敏捷得好似一只松鼠,以令人惊诧的速度向这里飞奔。“是他。”她在心里说。勒·加尔的衣着象一个普通的舒昂党,穿了一件羊皮袄,喇叭枪斜挎在背后,若不是他那优雅的风度,简直就认不出来了。玛丽受到一种和恐惧一样难以解释的本能反应的驱使,急忙走回屋里。不一会儿,年轻的首领已经站在她面前,两人靠着火炉,只相隔两步远,火炉里欢欢势势地冒出明亮的火苗。两个人都感到嗓子里好象梗住了,不敢互相注视,也不敢稍微动弹一下。共同的希望把他俩的思想联结起来,相同的狐疑又把他俩隔开。这里有焦虑,也有爱的欢乐。

“先生,”德·韦纳伊小姐终于开口,声音很激动。“我到这里来完全是为了您的安全。”

“我的安全!”他说道,觉得一阵心酸。

“是这样,”她接着说,“只要我还在富热尔,您的生命便受到威胁,我太爱您了,所以今天晚上不能不离开富热尔;您不要再进城去找我。”

“离开这里!亲爱的天使,我跟您走。”

“跟我走!您真这么想?那蓝军怎么办?”

“嗐!亲爱的玛丽,蓝军和我们的爱情有什么相干?”

“可是我觉得您很难和我一起留在法国,和我一起离开法国就更难。”

“有了爱,天下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唉!不错,我相信没有办不到的事。我不是就有勇气为了您而离开您么?”

“您胡说什么!您曾经把自己许给一个您并不爱他的无耻之徒,现在您却不愿意叫一个崇拜您的男人获得幸福?有了您,他的生活将变得充实,而他又发誓永远只属于您。听我说,玛丽,你爱我吗?”

“爱的。”她说。

“那好,你应该是我的。”

“您莫非忘了,我已经又开始扮演高等妓女的卑鄙角色,应该是您属于我?我想离开您,为的是不使我招来的鄙视落到您头上;假如不是担心这一点,也许……”

“假如我什么也不怕……”

“谁能向我担保?我很多疑。不过有了我这样的遭遇,谁又不多疑呢?……即使你我的爱情不能持久,它至少应该是圆满的,有了它,我们就能愉快地忍受这世界不公正的待遇。您为我做过什么呢?……您只是想得到我罢了。您以为您想得到我,您就超过了迄今为止见到过我的人吗?您何曾做到为了一个小时的欢乐,拿您的舒昂党人去冒险,不再考虑他们,就象我失掉一切的时候也不去想那些遭到屠杀的蓝军那样?如果我叫您抛弃您的全部思想,抛弃您的理想,抛弃您那位叫我讨厌的国王,您替他卖命,他却并不拿您当回事;您能听我的么?而我却可以义无返顾地为您去死!如果我叫您投书归降第一执政,这样您就可以随我到巴黎去;……如果我求您与我一起远离这浮华尘世,到美洲去生活,以便知道您是否象我现在爱您这样仅仅为了我这个人才爱我!总之一句话,如果我非但不脱胎换骨,爬到您的地位上,而且要叫您一落千丈,栽下来与我为伴,您会怎么办?”

“别说了,玛丽,你何苦自轻自贱,可怜的孩子,我明白你的心思!你要知道,我最初的欲火已经化为激情,而如今激情已经化为爱情。你是我灵魂的灵魂,我知道,你的人品和你的门第一样高贵,你不但容貌出众,而且才智超群;我也是名门世族,自认为并非等闲之辈,定可以叫你立足于上流社会。莫非我预感到你能永远带给我人世罕见的欢乐?……莫非我在你的心灵中发觉了吸引我们终生不渝爱一个女子的高贵品质?原因究竟何在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的爱情却是与大地共存的,我感到没有你我就无以生活。真的,假如你不一辈子在我身旁,我的生活就会贫乏无味……”

“什么,在您身旁?”

“哎呀,玛丽!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你的阿尔封斯的心?”

“啊!您以为向我求婚,让我攀上您的门第,我就受宠若惊了?”她表面上显得矜持倨傲,实际上却目不转睛地盯住侯爵,不放过他脑子里最细微的思想活动,“您自己能知道半年以后还会爱我吗?到那时我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不,不,只有当情妇的女人才能确信男人对她表达的感情,因为不存在责任、法律、社会、孩子的利益,这些令人不快的因素。只要她的影响是长久的,她就能够从自己的影响中发现慰藉和幸福,为此受天大的委屈也心甘。做您的妻子,有朝一日成为您的负担,想到这里我就发憷,倒不如享受一次短暂然而却是真实的爱,即使到头来弄得一贫如洗或者丢了性命也在所不辞。不错,我可以做一个贤妻良母,也许还强似别的女人,但是要叫一个女人在心灵中保持贤妻良母的感情,就万不能只凭着感情的冲动便娶了她。何况,我自己难道又能知道明天您还讨我喜欢吗?不,我不愿意给您带来不幸,我要离开布列塔尼。”她发现他流露出迟疑的眼神,“我马上回富热尔市,您不要去找我……”

“好吧,后天,如果清早你看见圣絮尔皮斯山崖上升起黑烟,那么晚上我就会到你那里去,我是你的情人还是丈夫,全随你的便。就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我也不惜!”

“阿尔封斯,”她感情陶醉了,“你既然非常爱我,难道你还没有把生命给我便可以这样轻生吗?……”

他不回答,两眼只是望着她,望得她垂下了眼睛。不过他从情人那张红通通的面颊上还是看出她心里和他一样乱哄哄压着千言万语,于是,他向她张开了手臂。玛丽心荡神迷了,她决心委身于他,把错误化成最大的幸福,不惜拿自己的命运去押宝,倘若她能够在这最后一次考验赢得胜利,那她的前程就稳妥了。她眼看就要软绵绵地倒在侯爵的怀中,但是她的脑袋刚刚触到情人的肩膀,屋外便传来轻微的声响。她仿佛猛然惊醒了似的,从侯爵的臂膀中挣脱出来,忽地冲到茅屋外面。这时,她略微冷静了些,想到了自己的处境。

“也许他要娶我是拿我寻开心。”她暗暗寻思,“嘿!假如我相信真是这么一回事,我能把他杀了。啊!且慢且慢。”她又想,因为她看见了飞毛腿,她向飞毛腿打了一个手势,那士兵立刻心领神会。

可怜的小伙子呼地磨转脚跟,佯做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

德·韦纳伊小姐也猛地翻身返回客厅①,她将右手的食指贴在嘴唇上,叫年轻首领保持绝对安静。

①正如一些注家指出的,此处用“客厅”一词殊费解。

“他们在外边。”她轻声说道,有些慌张。

“谁?”

“蓝军。”

“呀!我不能死,我还没有……”

“是的,来吧……”

他一把搂住她,她并不推阻,周身冰凉。他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这一吻充满了恐惧,也充满了欢乐,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亲吻,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亲吻。然后,两人一同走到门口,站好一个位置,以便既能把外面看得一清二楚,又不会被外面的人发觉。侯爵朝库埃斯农河谷望去,只见居丹率领十二、三个人已经到了坡下,再回头看那一溜栅子,只见那根腐朽的粗树干边上已经守着七个士兵。他跳上酒桶,捅破木板房顶,想从那里跃上山坡;但是他刚将脑袋伸出洞口,却又立刻缩了回来,原来于洛已经占据了高地,切断了到富热尔的路。这时,他瞅了瞅自己的情人,而她却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她听见了三个小分队的脚步声,他们正向这栋房子包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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