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博旺伯爵叫道:“跳舞去吧,以后的事随它去!说到底,”他又笑嘻嘻地说,“朋友们,与其求圣人倒不如直接求上帝。我们先打仗,以后再走着瞧吧。”

“啊!说得不假,这话。”布里戈低声对忠实的杜·恺尼克说,“恕我说话难听,我还从来没见过大清早就要领全天工资的。”

在场的人都分散到客厅去,早已有人聚集在那里。侯爵竭力想摆脱使他的面容显得十分难看的阴沉神情,但是白费力气;他不但勇于献身,而且还抱着青年人的美丽幻想,首领们很容易地发觉了刚才的事情给这样一个人留下的恶劣印象,都不免暗自惭愧。

一种如痴如醉的欢乐气氛在客厅里弥漫开。参加聚会的都是最狂热的保王党,他们偏居在一个桀骜不驯的外省,根本无法正确判断大革命中的事件,总是拿最缥缈的希望当作现实。蒙托朗头几次大胆的军事行动,他的姓氏,他的财产,他的能力,鼓起了大家的勇气,同时也产生了一种政治上的狂热,这种狂热危害最大,因为它只有在几乎永远是白白流淌的血泊中才能冷却。对全体在场的人来说,大革命充其量不过是发生在法兰西王国的一场转瞬即逝的动乱,在他们眼里,王国依然故态。乡村一直在波旁王室手里,王党在乡村的统治十分严密,故而四年前奥什得到的与其说是和平,倒不如说是一次休战。贵族们看革命党都是隔看门缝瞧的:对他们来说,波拿巴也不过是较其前任幸运些的马尔索①罢了。因此,妇女们已经兴致勃勃地准备跳舞了。有几个首领同蓝军交过手,只有他们才明白目前危机的严重性,然而他们也知道,倘若向这班落伍的同乡谈论第一执政,说他如何了得,那无异于对牛弹琴。因此他们聚在一处闲聊,一面悠然地望着那群妇女,妇女们则互相评头论足以示报复。杜·加夫人俨然以舞会的主人自居,跑到女宾面前挨个地讲几句老一套的恭维话来散散心,以免她们不耐烦。已经听到乐器定音吱吱哑哑的声音了,这时杜·加夫人发觉侯爵脸上依然挂着忧郁的表情,便突然走到他跟前。

①马尔索(1769—1796),原名弗朗索瓦·德格拉维埃,共和军著名将领。

“我希望您这样无精打采总不至于是因为您同这班乡下佬之间发生的这场平常的争吵吧。”她对他说。

她没有得到回答。侯爵正陷在沉思中,他恍惚又听到玛丽在这些首领聚集在拉维弗蒂埃时用先知的口吻对他说的几句话。玛丽列举了几条理由,劝他放弃这场斗争,不要为国王而与人民为敌。但是这个年轻人心气太高,禀性太傲,自信心也可能太强,既然已经开了头,他是不愿半途而废的,此刻他下定决心,纵然有千难万险,也要抖擞精神干下去。他高傲地昂起头来,这时他才听懂杜·加夫人在和他说什么。

“您一定又回到富热尔了。”她说,显出几分辛酸,说明她原想替侯爵宽宽心,结果全是白操心。“唉!先生,只要能把她送到您手里,看见您高高兴兴同她在一起,我宁可肝脑涂地。”

“那您朝她开枪时为什么瞄得那么准?”

“因为她如果不能留在您的怀抱中,我就要叫她死。不错,先生,当我认为德·蒙托朗侯爵是个英雄的那天,我可以爱他,而如今我对他只抱着一种模糊的友情,我看到歌剧院一个女演员朝三暮四的心已经叫他背离了光荣的职责。”

“说到爱情,”侯爵用挖苦的语调说,“您对我的判断太糟糕!如果我爱那个姑娘,夫人,我就不会那么惦念她……而且,要不是您,我可能早已经不去想她了。”

“她来了!”杜·加夫人突然说。

侯爵忽地转过头去,这使可怜的女人如万箭攒心;可是当他回过脸来,因为她耍了女人惯用的伎俩而冲他微微一乐时,借着耀眼的烛光,她把自己热恋着的这个男人脸上最细微的变化都看在眼里,觉得他还有回心转意的可能。

“你们在笑什么?”德·博旺伯爵问。

“笑一个肥皂泡破灭了!”杜·加夫人乐呵呵地回答,“如果我们相信侯爵,那么他的心今天为那个自称德·韦纳伊小姐的娼妇猛跳了一阵,他自己也感到惊奇。明白了吗?”

“娼妇?……”伯爵用责备的口气说,“夫人,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以我的荣誉起誓,她确实是德·韦纳伊公爵的女儿。”

“伯爵先生,”侯爵的声音变得很厉害,“您的两句话应该信哪一句?拉维弗蒂埃那一句还是圣詹姆斯这一句?”

一个声音高喊德·韦纳伊小姐到。伯爵向大门跑去,他显出至深的敬意挽住美丽的不速之客,穿过好奇的人群,把她带到侯爵和杜·加夫人面前。“请只相信今天这句话。”他回答。年轻的首领目瞪口呆。

杜·加夫人见到这个晦气星,脸色变得苍白。姑娘站了一会儿,用傲慢的目光瞅了瞅人群,寻找拉维弗蒂埃的那批客人。她等候她的对手向她勉强行了礼,然后对侯爵看都不看就随伯爵走到贵宾席。伯爵安排她紧挨杜·加夫人就座。她倨傲地向夫人微微颔首致意,夫人凭着女人本能的功夫并不愠怒,而且立刻堆起满脸笑容,显得和蔼可亲。德·韦纳伊小姐与众不同的装束和美丽的容貌在人群中激起一阵窃窃私语。侯爵和杜·加夫人将目光转向拉维弗蒂埃的客人,只见他们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而且看不出有装扮之态,人人都似乎在动脑筋,想重新获得被他们错看了的这位巴黎姑娘的青睐。两个敌人于是乎又狭路相逢了。

杜·加夫人说:“小姐,这简直象变戏法似的!这世上只有您能够这样叫人大吃一惊。怎么,就您一个人?”

“就我一个,”德·韦纳伊小姐答道。“所以今天晚上,您要杀也只能杀我一个人了。”

“您何必如此耿耿于怀。”杜·加夫人说,“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与您重逢心里真欢喜。真的,想到我曾经错待了您我心里就难过,我一直在找机会弥补我的过失。”

“说到您的过失,夫人,您对我的所作所为我倒可以不介意,可是被您屠杀的蓝军却印在我心里。再说,您给我传递消息的方式未免太生硬了,我也蛮应该出出怨气。算了吧,看在您给我帮忙的面子上,一切我都原谅了。”

杜·加夫人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标致的情敌按住了,那女人还以一种恼人的优雅风度向她微笑,这叫她十分尴尬。侯爵一直动也不动,这会儿他使劲攥住了伯爵的胳膊。

“您可耻地哄骗了我,”他对伯爵说,“害得我名誉扫地。您休想把我当作喜剧中的皆隆特①,我得要您的性命,或者您要我的性命。”

①皆隆特,固执、吝啬而又轻信的典型,意大利喜剧和莫里哀的作品中都有这个人物。

伯爵不慌不忙地答道:“侯爵,您想要知道的,我都可以给您解释。”

他俩走到隔壁房间里去。对这幕场景的秘密一无所知的人也开始悟出了一点奥妙,因此,当小提琴奏响舞曲时,竟然谁也没有动。

“小姐,不知我有幸为您做了什么事,居然得蒙……”杜·加夫人说,一面恨恨地咬紧嘴唇。

“夫人,我能认清德·蒙托朗侯爵的真实品格,不是多亏了您吗?这个混帐男人眼见我受委屈却无动于衷,我心甘情愿把他让给您。”

“那您到这里来所求为何?”杜·加夫人赶紧问。

“为在拉维弗蒂埃被您夺走的名声和荣誉,夫人。至于其他的东西,您只管放心好了。即使侯爵对我回心转意,吃回头草终究还是没有什么爱情可言,这您也是知道的。”

杜·加夫人于是亲密地拉住德·韦纳伊小姐的手,这是女人喜欢彼此使用的动作,在有男人在场时更是如此。

“好哇,可怜的孩子,您这样通情达理我很高兴。如果我让您知道的事一开始会使您很痛苦,”她一面说,一面紧紧握住她拉住的手,尽管当她的手指触到那细软柔滑的手时,她恨不得将它撕碎。“那么我索性把事情全部告诉您。您听着,我了解勒·加尔的品性,”她显出一脸奸笑,“看来,他一定欺骗了你,他既不想也不能娶任何人。”

“啊!……”

“真的,小姐,他之所以接受这个危险的使命,全是为了能够娶于克塞尔小姐,圣上向他表示过完全支持这桩婚事。”

“啊!啊!……”

德·韦纳伊小姐就这样讥诮地感叹了几声,并不多说一个字。年轻英俊的杜·维萨尔骑士在拉维弗蒂埃曾经说了一句玩笑话,结果成了侮辱德·韦纳伊小姐的信号,现在他急于得到宽恕。他走到德·韦纳伊小姐面前,恭恭敬敬地邀请她跳舞。德·韦纳伊小姐把手伸给他,快步走到有杜·加夫人在内的四人舞圈子里站定位置。妇女们的装束都是流亡宫廷过去的款式,她们都施了脂粉,或者卷了头发,同德·韦纳伊依照时尚穿戴起来的这一身又雅致、又华丽、又庄严的服饰相比较,她们的衣着便立刻显得滑稽可笑了。对德·韦纳伊的装扮她们高声加以讥评,然而心底里却羡幕不已。男人们则对她美丽的自然发髻,对她装束的细枝末节百看不厌,这套装束的全部风韵就在于它显示出身段的袅娜柔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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