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两粒子弹了。”伯爵绝望地说,“不过,他们已经追过去了。嗐!假如他们回来经过这里,突然心血来潮向床底下望,那就算我晦气。”

他把枪轻轻地放在床柱旁边——玛丽掩着床幔正站在那里,然后他俯下身子想看看床底下是不是能钻得进去。眼看他就要瞧见玛丽的脚了,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玛丽抓起他的枪,猛地窜到屋子当中,用枪比着伯爵。然而伯爵却哈哈大笑,他认出了玛丽;玛丽刚才急于躲藏,摘下了舒昂党人的大帽子,大卷的头发从带花边的发罩里垂落下来。

“不要笑,伯爵,您是我的俘虏。您要是动一动,我就要让您知道一个受侮辱的女人的厉害。”

伯爵和玛丽怀着迥然相异的感情互相瞅着,这时山崖上响起杂乱的呼喊:“保护勒·加尔!快散开!保护勒·加尔!快散开!……”

巴尔贝特的声音盖过了外面的喧闹,茅舍里听得一清二楚,两个敌人带着完全不同的感觉听着,因为她实在并不是在和儿子说话,而是冲着他们在喊。

“你没瞅见蓝军吗?”巴尔贝特尖声尖气地叫道,“快过来,你这混小子,再不过来看我过去揍你!你想吃枪子儿啊!快,快躲开。”

一连串的小事件接踵而起,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蓝军跳进了院子的水洼里。

“飞毛腿!”德·韦纳伊小姐冲他嚷。

飞毛腿闻声直奔过来,他也举枪逼住伯爵,比起他的恩人来,他的动作毕竟熟练些。

这个调皮的士兵开口道:“贵族,不许动,不然我就立刻象砸碎巴士底狱一样把你砸个稀巴烂。”

德·韦纳伊小姐用令人十分受用的声音说:“飞毛腿先生,这个俘虏我就交给您了,随您怎么办,不过必须把他平安地带回富热尔交还我。”

“明白了,夫人。”

“到富热尔的路现在畅通无阻了吧?”

“万无一失,除非舒昂党会还魂。”

德·韦纳伊小姐得意洋洋地挎上那支轻便猎枪,朝俘虏揶揄地微微一笑,说了声:“别了,伯爵先生,再见!”说罢,戴上她的宽檐帽,奔上了小路。

德·博旺伯爵一副苦相:“我明白得太晚啦,千万不要同没有荣誉的女人拿荣誉来开玩笑。”

飞毛腿声色俱厉地喝道:“贵族,你要是不想让我送你回你天堂的老家,就别说这位美丽夫人的坏话。”

德·韦纳伊小姐沿着连接圣絮尔皮斯石崖的钩齿巢的小路返回富热尔城。她一面攀上最后一个山头,踩着从花岗岩中开出的曲曲弯弯的小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奔,一面观赏着秀丽的南松小河谷,刚才河谷里还是天翻地覆的,这会儿却已归于一片幽静。从她这里远眺,河谷宛如一条绿荫葱茏的街道。走到小路尽头便回到了圣莱奥纳尔门。城里的居民听远处的枪声,觉得这一仗打了整整一天,到这时一个个惊魂未定,正在门下等候国民自卫军归来,以便弄清楚伤亡情况。他们看见这姑娘打扮得离奇古怪,披散着头发,手里提着枪,披肩和长裙在墙上蹭过,又沾满了泥巴,浸透了露水。这巴黎女人的权力、姿色和独特的禀性原本已经成了街谈巷议的话题,此时富热尔人的好奇心当然便益发不可遏止了。

弗朗西娜被焦虑的心情笼罩着,等女主人等了整整一夜;她看见女主人回来,张口要说话,却被主人一个亲切的手势制止住了。

玛丽说:“我没有死,孩子。天哪,打巴黎出来时我不就是想刺激自己的感情吗?……”稍稍停顿之后她又补上一句:“我已经做到了。”

弗朗西娜准备去叫人送饭来,她对女主人说她一定饿极了。

玛丽说:“吓!洗澡,洗澡!首先得换换装。”

弗朗西娜听主人叫她取出包裹里最漂亮的衣服,心里吃惊不小。吃罢晚饭,玛丽便打扮起来,只有准备赴舞会,要在意中人面前卖弄风骚的女人,才把衣着装扮看得这般要紧,肯花这样的力气,下这样细致的功夫。弗朗西娜对主人含着嘲弄意味的快乐模样感到莫名其妙,这不是爱情带来的快乐。一个女人看到这种表情是不会弄错的。这是凝聚在心头的毒汁,叫人感到凶多吉少。玛丽亲自动手,把窗帘理出整齐的褶皱;朝窗外望去,山川多娇,美不胜收。然后她将长沙发拉到壁炉跟前,放的地方正好使壁炉火光给她的脸添几分娇艳,又叫弗朗西娜摆些花上来,使屋里具有一种喜庆的气氛。

弗朗西娜拿了花,她便立刻张罗着将花摆放得富有诗情画意。

她很满意地向房间里最后巡视了一眼,然后就叫弗朗西娜差人去向指挥官领她的俘虏。她自己慵慵懒懒地朝沙发上一躺,一方面是想休息一下,另一方面也是想摆出一副袅娜娇弱的神态,这副神态在某些女人身上确实具有令人魂销骨酥的魅力。她懒洋洋、软绵绵地躺着,脚尖从长裙的褶裥下露出一丁点儿,带有挑逗的意味,身子松弛,颈项微曲,这一切,还有垂在枕边,仿佛一簇茉莉花苞似的纤纤素手,都同两道秋波相配合,叫人产生非分之想。她焚起香料,让空气中飘溢着清香,这香气能够强烈地刺激男人的神经,如人所希冀而又不愿强求的成功经常因此而水到渠成。过了一会儿,卧室外间的客厅里响起了那老军人沉重的脚步声。

“怎么样,指挥官,我的俘虏呢?”

“我刚刚派了十二人小队把他带走,要执行枪决,因为他被捕时没有放下武器。”

“您怎么能处置我的俘虏!”她说,“指挥官,您听我说,假如我相信您的脸色,那么打完仗以后再杀人对您来说想必不是什么叫人得意的事。既然如此,那就请把这个舒昂党还给我,他的死刑暂缓执行,责任由我承当。我明白地告诉您,这个贵族对我至关重要,他能够协助实现我们的计划。再说,枪毙这种窝囊废的舒昂党,就和用枪打气球一样滑稽,其实只要用针一戳就泄气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心狠手辣的事还是让贵族们去干吧,共和党应该宽大为怀。到基伯龙送死的那些人,还有其他许多人,您难道会不宽恕他们吗?这样吧,叫您那十二个人去巡哨,您和我的俘虏一起到我这里来吃晚饭。再有一个钟头天就黑了,您瞧。”她微笑着补充说,“您再耽误,我这身打扮就要失去效果了。”

“可是,小姐……”指挥官莫名其妙。

“还有什么?我懂您的意思。去吧,伯爵跑不掉的。这只胖蛾子早晚会死在您行刑队的枪下。”

指挥官微微耸了耸肩,一个男人对一个漂亮女人的愿望,纵使老大不愿意,也只好俯首应允。半个钟头之后他回来了,身后跟着德·博旺伯爵。

德·韦纳伊小姐假装对两个客人进来毫无准备的样子,叫伯爵看见她这样随随便便地躺着,她似乎感到很不好意思;但是,她从伯爵的眼睛里看出自己的头一手已经奏效,便从沙发上站起来,很有礼貌,很有风度地招待他们。她的谈吐举止、音容笑貌没有一丝一毫的做作,也没有一星半点的勉强,根本看不出这是有预谋、有目的的行动。整个场面滴水不漏,没有任何虚张声势的地方叫你觉得她是在模仿并未在其中生活过的那个社会的做派。保王党人和共和党人都落了座,她神色严峻地望着伯爵。伯爵对女人很熟悉,他知道冒犯了这样一个女人结果只有死路一条。尽管他这样想,可是他既不显得高兴,也不显得悲伤,他的神情说明他并不希望就这样快地一了百了。然而他立刻又觉得在一个漂亮女人面前表现得贪生怕死未免有些可笑。总之,玛丽严峻的神色叫他产生了许多想法。

他寻思:“对她来说,侯爵的帽子既然已经丢了,得到一顶伯爵的帽子何尝不是一件乐事?蒙托朗骨瘦如柴,而我……”他带看踌躇的神情瞧了瞧自己。“这且不说,我最少可以保住我的人头吧。”

这种外交辞令式的思想毫无用处。伯爵对德·韦纳伊小姐垂涎三尺的模样原是打算做做戏,但却真地生出一腔子强烈的欲火来,这对这个危险的女人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她说:“伯爵先生,您是我的俘虏,我就有权力处置您。没有我的同意,您的死刑不会执行。我这个人好奇心很大,所以还不想让您这会儿就被他们毙了。”

他笑嘻嘻地回答:“假如我顽固到底,不开口呢?”

“同一个规矩女人,也许行,但是同一个荡妇!得了吧,伯爵先生,不可能。”这几句话里充满了辛辣的讽刺,玛丽的口舌又那么锋利,尖声尖气地说出来,语气象是苏利谈起博福尔公爵夫人①。伯爵大为惊讶,只能直瞪瞪地望着这位残酷的对手。她又带着嘲弄的神气说:“这样吧,我就来当一当好姑娘,免得您看错人。先把您的马枪给你。”她把武器递给他,略微带有揶揄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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