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头干枯的眼窝里滚动着一颗泪珠,在姑娘的眼里,他那赭红色的假发此时也不显得那么难看了。对他的痛苦,姑娘暗自生出几分敬意,便把眼睛转开去。然而奥日蒙虽显得温和下来,却依旧对她说:“不要靠近墙,您……”

他的眼睛不离开德·韦纳伊小姐的眼睛,以为这样便能够阻止她去仔细察看这小室的墙壁;室内空气太稀薄,不足以满足肺部的需要。不过玛丽还是逃过了他的监视,偷偷地斜睨了一眼,墙壁上有许多地方很奇怪地隆凸起来,根据这一点她琢磨这墙大概是守财奴自己动手砌的,里面藏了成袋的金银。这会儿,奥日蒙已经陷入一阵很可笑的恍惚状态中。小腿上的灼伤叫他十分疼痛,眼见得一个大活人呆在他的金银财宝之间又叫他十分惶恐,这些从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看得分明;然而同时,他干枯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团异乎寻常的火,表达出他和救命恩人危险地挤在一起心中慨然而起的一股激情,姑娘粉红白嫩的面颊又撩得他想上去亲吻,温馨的黑眼睛使他心中泛起一阵阵热潮,他简直不明白这是生命的标志还是死亡的征兆。

“您成家了吗?”他用颤抖的声音问。

“没有。”她微笑着回答。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还有些财产,尽管不象他们那些人说的那样阔气。”他神色张皇地朝四下望了望,又补充说:

“象您这样的年轻姑娘一定喜爱钻石珠宝、金银首饰、车辆马匹。我死了以后,这些东西都要给人。呃!假如您不嫌弃……”

老头子的眼睛暴露出即使在他产生短暂爱情的时候,心中也有十分周密的计算,因此德·韦纳伊小姐一边摇头表示回绝,一边禁不住思忖,这守财奴想娶她,不过是要把他的秘密埋葬在另一个“我”的心中罢了。

“钱嘛,”她向奥日蒙投去充满讥讽的目光,弄得他又欢喜又恼火,“金钱对我来说如同尘土。假如把我曾经拒绝接受的金钱全放在这里,您会比现在阔三倍。”

“不要靠近墙……”

“而人家要求于我的,不过是瞅他一眼而已。”她补充说道,神情中带着难以置信的傲气。

“那就是您的不是了,这是一笔上好的买卖。不过请您想一想……”

“请想一想,”德·韦纳伊小姐说,“我刚才听到那边响起一个人的声音,哪怕我只听到他说一个字,也比你全部的财产还宝贵。”

“您还不知道我有多少财产……”

玛丽用手指抵住一张画着路易十五骑马的小幅着色版画,不等守财奴上前阻拦,她已经推开了画像。突然间,她看见侯爵就在她下面,正在往喇叭枪里填火药。这个小洞门藏在贴版画的木板后面,它一定与隔壁房间天花板上的装饰相契合,保王党的将军可能就睡在这个房间里。奥日蒙小心翼翼地把旧版画推回原处,神色严肃地望着姑娘。

“如果您想活命,就一句话也别说。”停顿片刻,他又附在她耳边说:“您钓着的可不是一条小鱼。您知道,德·蒙托朗侯爵租赁出去的土地有十万法郎的收入,这些地还没有被出售。而且执政府刚下命停止没收贵族的财产,我是从《里尔-维兰旬报》①上读到的。哈哈!您觉得这小伙子如今越发成了美男子,对吧?您的眼睛象两枚崭新的金路易那样闪闪发光呢。”

①巴尔扎克虚构的报纸。至于执政府的命令,拿破仑当时为了缓和流亡贵族的反抗情绪,确曾有类似的计划。

德·韦纳伊小姐的眼光确实异乎寻常地亮起来,因为她又听见了那熟悉的声音在说话。自打她站在这间斗室里,好象被埋进了一个大银矿以后,原已被种种事变消磨了活力的心灵又恢复了元气。她似乎已经下定了一个不祥的决心,并且已经找到了付诸实施的办法。

她想:“他对我既然如此轻蔑,就不可能改变看法了。假如他果真不再爱我,我就杀了他,天下的女人谁也休想得到他。”

“不行,神甫,不行,”年轻的首领高声说,声音一直传到这边,“必须这样办。”

居丹神甫傲慢地回答:“侯爵先生,您若在圣詹姆士举行舞会,全布列塔尼将会为之大哗。能到村子里去煽风点火的是传道士,而不是舞蹈家。我们需要的是枪,而不是小提琴。”

“神甫,您是个明白人,您应该知道,只有把支持我们的人全部召集起来,我才能知道和他们在一起能干多大的事业。我觉得在宴席之上可以更好地观察他们的表情,了解他们的意图,这比派多少探子都强,再说,我讨厌刺探。我要叫他们酒盅一端便无所不谈。”

玛丽听到这几句话身体一震,心中立刻酝酿好一个计划,她要去参加舞会,就在舞会上报仇雪恨。

蒙托朗接着说:“您振振有词地反对舞会,您以为我是傻瓜?为了以‘信仰之父’①的新名义重振旗鼓,您会不高高兴兴地去跳三步舞②?……您难道不知道布列塔尼人做完弥撒就去跳舞?您难道不知道伊德·德·纳维尔和昂迪涅两位先生五天前和第一执政会谈,讨论路易十八陛下复位的问题③?我之所以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孤注一掷,完全是为了增加我们钉了铁掌的皮鞋在这些谈判中的分量。你难道不知道旺代的头领包括封丹纳在内都在口口声声讲什么收兵认输吗?哼!先生,显然有人向亲王们撒了谎,没有把法国的真实情况告诉他们。这些人向亲王们侈谈忠诚其实是为了博取高官厚禄。神甫,我的确已经把脚浸到血泊中,但是我必须经过深思熟虑才能把半个身子都泡进去。我效忠国王,不是效忠四个头脑发昏的家伙,效忠象里福埃尔④那样债台高筑的空皮囊,效忠滥施火刑的暴徒,效忠……”

“您就直说吧,先生,不是效忠那些靠在大路上征税来维持战争的神甫。”居丹神甫说。

“我为什么不能说?”侯爵尖刻地回答,“我还没说完呢,旺代的英雄时代已经过去了……”

“侯爵先生,没有您我们照样能够创造奇迹。”

“那不假,就象玛丽-朗布勒坎的奇迹一样。”侯爵笑着说。“算啦,神甫,别赌气了!我知道您是不惜性命的,您枪杀一个蓝军和念一句oremus⑤一样轻松。假若上帝赐福,我希望能够使您戴着主教的冠冕参加圣上的登极大典。”

①一七七三年,耶稣会被教皇解散,不久又改头换面建立了“信仰之父”同盟会。

②原文是Chaonne,一种三步舞,有时是四步。起源于西班牙,十八世纪末开始盛行于法国。

③谈判的时间是一七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④即下文的里福埃尔·杜·维萨尔骑士。

⑤拉丁文:请众同祷。神甫做弥撒时叫信徒共同祈祷。

最后这句话对于神甫无疑具有一种魔力,因为响起了拉动马枪枪栓的声音。他叫道:“侯爵先生,我口袋里装了五十发子弹,我的生命属于国王。”

守财奴对德·韦纳伊小姐说:“这一位也是我的债务人。”

他向我借过五六百埃居,数目微薄,倒也罢了,我说的是一笔血债,这笔血债总是会偿还的,我希望。这个可恶的耶稣会神甫,就是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他赌咒发誓要杀我哥哥,煽动所有的人反对他。为什么?就因为那可怜的人惧怕新的法令。”他把耳朵贴在暗室的一个地方听了片刻,说:

“都走了,这群强盗!又去创造奇迹了!但愿不要象上次那样往我房子上放把火,算是向我辞行。”

过了半个钟头。在这半个钟头里,德·韦纳伊小姐和奥日蒙互相望着,各人都好象在望一幅画。这时只听得快腿酒鬼那生硬粗野的嗓音低声喊道:“奥日蒙先生,没事啦。这回三十埃居真给我赚着了。”

守财奴说:“孩子,向我发誓您一定闭上眼睛。”

德·韦纳伊小姐拿一只手遮住眼帘,可是老头子为了更加保险,索性吹灭了灯。他拉住恩人的手,领着她在一条很难通行的过道里走了七八步;过了几分钟,他轻轻松开了她的手,德·韦纳伊小姐发现自己正待在德·蒙托朗侯爵刚离开的那间屋子里。这是守财奴自己的房间。

老头子对她说:“亲爱的孩子,您可以走了。请您不要这样东张西望的。您一定没钱吧?拿着,给您十埃居;有的有缺口,不过还可以使用。您走出花园就能看到一条小路,这条路通到城里,或者按时下的说法,通到区里。不过富热尔来了舒昂党,很难说您一时半会是不是能回得去;所以,您也许需要找一个可靠的藏身之地。记住我下面要对您说的话,我讲的这地方不是万分紧急不要使用。在吉巴里山谷里通向钩齿巢的路上您会看见一座庄院,绰号叫快腿酒鬼的大西卜就住在那里。你进去对他女人说:你好哇,伯卡涅尔!巴尔贝特就会把您藏起来。万一快腿酒鬼发现了您,那也不要紧,假如是在夜里,他会把你当作鬼魂;假如是大白天,有十埃居也就足以叫他客客气气了。再见吧!你我之间的帐已经算清了。”他指了指房子四周的田地,又说:“假如您愿意,这全是你的!”“)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