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故事后来的发展,和故事发生地点的地势很有关系,故而在此作一个详尽的描绘实在是必不可少的,否则故事的结尾恐怕就会成为一锅糊涂粥。

富热尔市的一部分坐落在一块巨大的页岩上。城西,群山叠嶂,形成库埃斯农河谷,山峦都随着地名称呼,而这块巨大的岩石就好象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在这个方向上,城市和群山之间隔着一道山壑,壑底流水潺潺,有一条叫做南松河的山涧。石崖东边的景物和站在佩勒里纳山顶见到的一样,向西边眺望,则可以看到蜿蜒曲折的南松河谷。石崖上有一个去处,从那里既可以望见一段弧形的库埃斯农河谷,又可以欣赏到注入库埃斯农河的南松河蜿蜒的曲线。当地居民都到这里来散步,德·韦纳伊小姐要去的就是这地方,在拉维弗蒂埃开场的悲剧正是要在这里演出它的结局。所以,富热尔市其他地方的风景哪怕再秀丽,我们也应该全神贯注于从林荫大道上望见的那一片崎岖起伏的地势。

读者诸君若欲对富热尔市的石崖从这个方向看过去呈现的面貌有一概念,那就无妨把这石崖比作一座巍峨的高塔,撒拉逊①的建筑师在塔身外面修筑了一层层环绕塔身的宽大阳台,各层阳台间有螺旋形的扶梯相接。石崖的顶端实际上正有一座哥特式教堂,尖顶、钟楼、拱墙使教堂呈圆锥形。教堂里祭的是圣莱奥纳尔②。门口有一个不规则的小广场,石崖上的护坡墙高出地面,在广场外缘形成一道围栏。从广场经一片斜坡便可下到林荫大道。林荫大道围山崖绕一匝,俨然是高塔的第二层檐口,在圣莱奥纳尔广场下方几法丈,路面宽阔,树木葱郁,最后与城市的防御工事相接。由于页岩具有有利的结构,加上耐心的开凿,修出了这片平台,有高墙和岩石相护持。下面约十法丈的地方,从岩石中开凿一条盘旋的石径,名曰王后阶梯,直达布列塔尼的安娜③在南松河上造的一座桥。这条石径形成第三层檐口。再往下是一层一层的花园,直到河边,看上去宛如摆满鲜花的台阶。

①撒拉逊,中世纪欧洲人对信奉伊斯兰教的异教徒(主要是阿拉伯人)的称呼。

②圣莱奥纳尔,六世纪法国的一名修道士。

③布列塔尼的安娜(1477—1514),布列塔尼的公爵弗朗索瓦二世之女,后成为法国王后。

城外,道道石崖耸峙,与林荫大道平行,当地人便以郊区的名称唤这些石崖,叫做圣絮尔皮斯山①。山势沿着南松河绵延伸展,进入库埃斯农河谷后渐趋低矮,变为平缓的斜坡,并突然改向,转向北方。这些陡峭挺拔的石崖上一片荒芜,黑沉沉的,与林荫大道下的岩石似乎近在咫尺;不过有些地方,实际距离有一颗子弹的射程;山梁为一道狭窄的河谷挡住了北风,那河谷深约二百公尺,南松河在这里分为三股,滋润着一片牧场,牧场上有入画的建筑,林木繁荫,葱郁宜人。

①圣絮尔皮斯,六世纪时布尔日的主教。这里巴尔扎克把低矮的石崖夸张地称为山。

向南,在真正的城市中止,圣莱奥纳尔郊区开始的地方,富热尔市的山崖凹陷进去,不那么陡峭,也不那么高峻了,它顺着南松河转向库埃斯农河谷,与圣絮尔皮斯山对峙,把南松河紧紧夹在当中,形成一个隘口,南松河分为两条溪水从隘口中溢出,流入库埃斯农河。这群岩石嶙峋的小山名叫钩齿巢,中间的河谷称为吉巴里山谷,山谷里牧场肥沃,美食家们熟知的所谓瓦莱牧场牛油大部分产于这里。

在林荫大道与防御工事相接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塔,人称·帕·普·戈·塔,这是一个方形建筑,德·韦纳伊小姐居住的房子就造在上面。走过这座塔,你忽而看见一堵高墙,忽而看见光溜溜的垂直的岩石;富热尔市的一部分就建在这个坚不可克的险峻的高台之上,形成一个宽阔的半月形,到末端,岩石逐渐平缓,最后凹陷下去,给南松河让开了通道。通往圣絮尔皮斯郊区的城门就建在这里,城门和郊区都以絮尔皮斯命名。城门外有一个花岗岩的圆丘,俯瞰着三个小山谷,好几条大道都在山谷中汇合,圆丘上屹立着富热尔古堡带有雉堞的城墙和中世纪的塔楼,这是布列塔尼的公爵们修建的最壮观的建筑之一,城墙十五法丈高,十五法丈厚;城堡的东面以一面深潭为屏障,南松河就从这潭里流出,河水溢进城堡的壕沟,推动了圣絮尔皮斯门与城堡吊桥之间的水磨;西面有险峻的花岗石崖为依托,城堡就雄踞于石崖之上。这样,从林荫大道一直到中世纪的这个伟大遗迹——上面爬满常春藤,方形成圆形的塔楼林立,每一座塔楼里都可以驻扎一个团的兵力,城堡、城市和石崖组成一个巨大的马蹄铁,由笔直的高墙和直上直下的崖坡保护着,其间沟壑纵横。

天长日久,布列塔尼人逐渐在沟壑中开凿出了几条小径。到处有大块岩石向前伸出,好似房屋的装饰。眼前,只见石缝中渗出汩汩泉水,钻出纤细的小树。远处,几处不那么陡峭的花岗岩山坡上生长着青草小树,引诱来群群山羊。一丛丛的欧石南长在湿润的石缝中,满山都是,用玫瑰色的花簇铺盖住巉岩峥嵘的黑色山崖。在这个漏斗状山谷深处,南松河曲曲折折地流过一片终年常青的牧场,宛若穿过一块柔软的地毯。

在城堡脚下,几块巨大的花岗岩山崖之间,矗立着圣絮尔皮斯教堂,南松河对岸的这一片郊区就因教堂而得名。这片郊区似乎被抛进了深渊的底层,就连教堂钟楼的尖顶也达不到山崖的高度,崖上的岩石仿佛就要坠落,压垮教堂和教堂周围的茅屋。不过,南松河的几条支流从附近流过,使这一带绿树成荫,花园棋布,真可谓风景如画。由林荫大道,城区和城堡形成的半月形在这里被割开一个不规则的缺口。圣絮尔皮斯郊区以其纯朴自然的景色,与对面半圆形山坡上那庄重威严的气象形成鲜明的对比。最后,整个富热尔市,连同所有的郊区和教堂,甚至连同圣絮尔皮斯山,都在里莱高地的环抱之中,而里莱高地则又是围绕库埃斯农大河谷总体山脉中的一部分。

以上说的就是这地方自然造化中最突出的景物,其主要特征是荒凉苍茫,不过由于一些秀丽的景色,也由于人类巧夺天工的工程与工地奇特变化的巧妙结合,这荒凉苍茫的气象究竟不显得那样森严了。这地方地势的对比往往出人意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突兀,令人诧异,令人惊叹,令人困惑。旅游者在法国其他任何地方都见不到库埃斯农大盆地和富热尔山崖与里莱高地之间幽深的河谷所呈现的那种令人叹为观止的地形对照。这里的景色属于那种稀世之美,在这种美中,偶然是主导,同时又毫不缺乏大自然的和谐。这里有明净、清澈的流水;有覆盖着本地生命力旺盛的草木的山峦;有幽深的石崖,也有优雅的建筑;有借自然之力雄踞危岩的堡垒,也有人工建造的花岗岩塔楼;有光线与阴影的变化,也有无数画家捕捉到其中韵味的不同树木枝叶间的对比;有人烟辏集的房舍,也有荒凉的不毛之地,在这些地方,花岗岩石上连白色苔藓也无容身之地;总而言之,我们所要求于一处景物的观念这里应有尽有:既妩媚,又狰狞,这是幻象层出不穷的一首诗,是无与伦比的风景画,是领略乡情野趣的胜地!布列塔尼在这里显示出了它的全部灵气。

德·韦纳伊小姐的房子构筑其上的帕普戈塔,其基础直插渊底,顶部则升到与圣莱奥纳尔教堂门前在高崖上修出来的平台相齐的高度。从这所三面凌空的房子举目眺望,以帕普戈塔为其发端的巨大马蹄铁、蜿蜒的南松河谷以及圣莱奥纳尔广场尽收眼底。与这房子一溜摆开的都是三百年的老宅子,全是木结构,和教堂的北墙平行,中间形成一道死胡同,仅有一个出口,通向教堂近侧的一条斜坡街,街的那头便是圣莱奥纳尔门①,此时德·韦纳伊小姐正顺着街向下走。

①巴尔扎克对德·韦纳伊小姐住宅的描写失之含糊,周围环境亦交代得不精确。

玛丽自然没有走进教堂广场,她现在是在广场的下方,她去的方向是林荫大道。设在圣莱奥纳尔门塔楼中的哨卡前有一排漆成绿色的低矮的栅栏,玛丽跨过这道栅栏之后,眼前雄浑的景色使她激动的心情暂时平静下来。她观赏着库埃斯农大河谷,从佩勒里纳山巅直到维特雷公路,河谷的大部分展现在她眼前;随后,她的目光落到钩齿巢和曲曲弯弯的吉巴里山谷上,那里的山峦沐浴在落日空蒙的光辉中。南松河谷的深邃几乎使她感到一阵恐惧,谷底里最高的白杨树也不过勉强触到王后阶梯下面花园的堰墙。她一步三叹地往前走,最后站定下来,从这里,既可以穿过吉巴里山谷,远眺库埃斯农河谷,又可以欣赏马蹄铁形的城区、圣絮尔皮斯的山岩和里莱高地环抱中的一片秀丽景色。每天的这个时刻,城郊房舍的炊烟和山谷里升腾起来的雾气便在半空里汇合为一层云烟,宛若一顶淡蓝色的华盖,下面的一切都在若隐若现之中。过于耀眼的阳光开始消退,天空呈现出一种珍珠般的灰色,皎月已经把它的光辉洒向这幽静的深谷。面对如此的景物,人的心灵不禁会沉浸到梦境中,回想起最亲近的人。猛然间,无论是圣絮尔皮斯郊区覆盖木瓦的房顶,抑或是傲岸的尖顶已经隐没在山谷深处的教堂,抑或是古老城堡的高墙上爬满的百年常春藤和铁线莲,南松河流过古堡时使冲击磨坊的水轮发出的喧闹声,总之,她对眼前这景色中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落日枉然把金粉和大块的红色向点缀在山崖中的精致房舍、向水波深处和牧场之上泼洒过去,玛丽依旧一动不动地呆立在圣絮尔皮斯山崖的面前。虚妄的希望把她带到林荫大道上来,而这虚妄的希望居然奇迹般地实现了。透过对面山头上的荆豆和金雀花丛,她看见了拉维弗蒂埃的几位宾客,尽管他们都穿着羊皮袄,她却相信自己的眼力,而且人群中分明站着勒·加尔,他的一举一动,在落日柔和的光线的衬托下,显得极其清晰。她还看见了她的可怕的对手杜·加夫人,就在人群的后面,相隔几步远。一时间,德·韦纳伊小姐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是她的情敌对她的怨恨立刻向她证明,这梦中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现实。她只顾全神贯注地望着侯爵最细微的动作,竟没有注意杜·加夫人举着一枝长统步枪仔细地向她瞄准。说时迟,那时快,一声枪响在山峦中激荡,子弹呼啸着从玛丽身旁飞过,向地显示她的情敌有熟练的枪法。“她给我送名片来了!”玛丽微笑着想。霎时间,“什么人!什么人!”的喊声迭起,从古堡直到圣莱奥纳尔门,哨位上发出的呼喊此伏彼起,这就告诉舒昂党人,富热尔人防范得十分小心,因为他们的工事最不易攻破的部分竟也如此严密把守。“是她,是他。”玛丽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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