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你时,你是一朵花,找到你时,你是一堆狗屎。天哪!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呢?你们到这里来是来害我们的,你们要出卖勒·加尔。”

这番话听起来不象人语,倒象野兽的咆哮。弗朗西娜很有些悚然,但是听到最后一句责骂,她大胆地抬起温和的眼睛,端详着他狂暴的面孔,平静地说:“我以灵魂的得救起誓,你说的不对。这都是那个夫人想出来的。”

这回轮到他低下头了;她拉起他的手,用一个娇嗔的动作叫他朝着自己,对他说:“皮埃尔,我们为什么要和这些事搅在一起呢?你听我说,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够懂得这里面的东西,反正我是什么也不懂!但是你要记住,这个美丽高尚的小姐是我的恩人,也是你的恩人,我和她情同亲姐妹。只要我们和她在一起,至少只要你我还活着,就不能让她出一点岔子。你要向我发誓,在这里我信得过的只有你。”

“我又不是这里的长官。”舒昂党粗声粗气地说。

他的脸阴沉下来。她捏住他两只下垂的大耳朵,轻轻一拧,好象在逗弄一只猫。

“那你就答应我,”她见他脸色缓和了一些,就说,“用你全部力量保卫我们恩人的安全。”

他摇了摇脑袋,仿佛说不容易办到,这个动作叫布列塔尼姑娘浑身一震。正在这节骨眼上,卫队已经到了堤道。士兵的脚步和武器的碰撞在院子里激起回声,似乎使土行者不能再犹豫下去。

“我也许能救她,”他对自己的情人说,“不过你必须叫她待在屋子里。”他又补充说:“不管出了什么事,和她一起待着,不许走露半个字;要不然,全都玩完。”

“我答应你。”她紧张得要死。

“那好,你回去吧。马上回去,对谁都不许慌里慌张的,对你女主人也一样。”

“好吧。”

她握了握土行者的手,这舒昂党瞅着她象小鸟似地轻捷地跑上台阶,然后便闪身钻进了树篱,好比一个演员,见大幕启动,悲剧就要开始,便一溜烟跑回后台。

“我说,麦尔勒,我感到这地方象有机关埋伏。”到达古堡前面时吉拉尔说。

“我颇有同感。”上尉忧心忡忡地说。

两位军官立刻向堤道和大门派了岗哨,以确保这两处的安全,然后满心狐疑地打量着湖边和四周的景物。

“罢罢罢!”麦尔勒说,“我们应该放心地走进这破房子,要不然索性就别进去。”

“进去。”吉拉尔说。

军官一声令下,士兵们立刻解散,卸下枪支架成三角形,在麦秸地铺前摆成一排,地铺中间正放着那桶苹果酒。他们分成几组,有两个农民开始给他们分黄油和黑面包。侯爵迎上来接待两位军官,领他们到客厅去。吉拉尔在走上台阶前朝古堡两侧望了望,只见两边古松森然,黑色的枝干遮遮拦拦,便把飞毛腿和开心钥匙召唤到面前。

“你们俩到花园里察看一下,到树丛里搜一搜,听见没有?然后,派一个岗哨守着枪支……”

“我们能不能先把火生起来,然后再去搜索,副队长?”开心钥匙说。

吉拉尔点点头。

“你看得出来,开心钥匙,”飞毛腿说,“钻进这个马蜂窝,副队长算是走错了一步棋。要是于洛指挥,他绝不会把我们拉到这儿来。一进这里面,就好比瓮中之鳖了。”

“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开心钥匙回答,“怎么啦,你这个机灵鬼,你怎么会没想到这个岗亭是那个怪可爱的女人的古堡,我们那位百里不挑一的上尉,嘻嘻哈哈的麦尔勒一个劲地巴结,肯定会把她娶过来,这是擦亮的刺刀,明净的事。娶这样一个女人,全联队人脸上都光彩。”

“倒也是,”飞毛腿说,“你还可以说,你看,连苹果酒都摆上了。可是,冲着这些狗日的树丛子,我可没有心思喝酒。我好象老是看见拉罗斯和老旗①滚到山沟里。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可怜的拉罗斯那根辫子,甩搭甩搭就象大门上的铁锤。”

“飞毛腿,我的好朋友,当兵的可不能这样富于想象。你应该到国家学院②去编歌子。”

①指被土行者打死的两个侦察兵。

②指的是国家音乐学院或者国家歌剧院。

“就算我太富于想象吧,”飞毛腿反唇相讥,“你呢,却太缺乏想象了,看来一时半会儿还当不上执政。”

士兵们哄堂大笑,两人的争论就此宣告结束,因为开心钥匙从他的子弹盒里已经找不到可以回击对手的子弹了。

“去转一转吧?我到右边去搜。”飞毛腿对他说。

“行,我去搜左边。”他回答,“不过,等一等!我得先喝他一杯苹果酒,嗓子发粘,粘得就和于洛漂亮帽子外面包的那块上胶的绸子差不多。”

花园左边这一片,开心钥匙没有立刻去搜,却偏偏就是弗朗西娜发现有人活动的那段潜伏杀机的河岸。战争中一切都有偶然性。吉拉尔走进客厅,一面向客厅里的人敬礼致意,一面用敏锐的目光把所有的人都扫视了一番,心里重又压上了十分沉重的疑团。突然,他走到德·韦纳伊小姐身边,低低地说:“我认为您应该立刻离开这里,我们在这里很不安全。”

“在我家里您还有什么可怕的?”她笑着问,“待在这里比在马延市安全多了。”

女人为自己的情人担保总是这样斩钉截铁,两个军官于是放宽了心。这时,客人们已经在陆陆续续地往餐厅里走,尽管从三言两语的谈话中可以知道有一个重要的客人尚未到达。餐宴开始时照例有一阵沉寂,德·韦纳伊小姐便利用这段时间仔细琢磨一下现时形势下的这次奇怪的集会。其实,由于她如同一般妇女一样,习惯于把一切都当儿戏,在一生最关键的行动中往往表现出无知,她竟不知道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次集会的原因。突然,她被一个事实震动了。两个共和军军官的面容威风凛凛,在场上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他们的长发从鬓角往后拢,在颈后扎成一条很粗的发辫,前额上印出的线条使年轻的面庞显得又纯洁,又高尚。蓝军装已经磨旧,红饰杠也已经破损,这一切,包括因为行军过多而挪到后面的肩章——这一点说明全军上下甚至包括高级将领在内都没有披风——也在内,都使这两名军人在周围的人中间显得出类拔萃。“呀!这就是我们的民族,就是自由。”她在心里说。她把目光移向保王党:“这边是独夫、国王、特权。”

她望着麦尔勒的面庞,油然而生敬意。这个快乐的军人和世上关于法兰西士兵的观念多么相符,他们在枪林弹雨中也用口哨吹着歌曲,看到同伴倒下还不忘讲一句俏皮话。吉拉尔正襟危坐,神情严竣而冷静,显示出他有一颗真正的共和党人的心,在现时法国的军队里,到处可以见到这样的心,模糊但却十分高尚的献身精神使法国军队具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这一位属于我们那些目光远大的有识之士。”她暗想,“他们控制着今天,靠这一点,他们毁灭了昨天,却迎来了明天……”这个思想叫她心里顿生愁云,因为它与她的情郎不相干。因此,她转过脸望着侯爵,想借另外一种崇拜来报复她已经有些仇视的共和国。他身边的人胆大狂热,深谋远虑,足可以同节节胜利的共和国一决雌雄。他们的愿望是让王朝死灰复燃,让宗教复兴,让流亡的亲王和种种特权卷土重来。

“这一位,”她暗想,“并不比那一位逊色,因为,他高踞废墟之上,用过去来创造未来。”她的脑子浮想联翩,在新旧之间无所适从。她的良知对她喊叫,此人是为独夫战斗,那人却是为祖国战斗,可是,别人通过理智认识到的,她却通过感情认识到了,这就是君主即国家。

客厅里响起一个男人的脚步声,侯爵站起来去迎接。他发现来者正是他们期待的客人。客人看见高朋满座大吃一惊,刚想张口说话,勒·加尔背着共和军军官摆摆手,叫他不要吭声,且在席上就座。两个军官察看着客人们的神情,刚到的时候产生的疑团又浮上心来。居丹神甫的教服和舒昂党人古怪的装束唤起了他们的警觉,他们加倍留神,发觉客人们的举止和他们的谈吐形成有趣的对比。有几个人越是招摇地发表共和言论,另外几个人的贵族气派就越是明显。他们注意到侯爵和客人交换眼色,听到几句说漏了嘴的双关语,特别是他们看到了有几个客人脖子上围着假胡子套,虽然有领带,却没有完全遮住,两个军官终于悟出了真相,同时为之一震。他们同时看了对方一眼,借目光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因为杜·加夫人很聪明地坐在他们中间,他们就只好拿眼睛来说话。以处境而论,他们必须要见机行事,他们弄不清楚的是他们能够控制古堡,还是已经中了人家的圈套;在这无法解释的事变中,德·韦纳伊小姐是受骗还是同谋;然而,还没等他们明白整个事变的严重性,一个突如其来的情况就使危险的局面急转直下。刚来的客人是这样一类人,他们上下长得一般粗,脸色油光红润,走起路来身体向后倾,走到哪儿都好象一阵风,自认为无论是谁对他们都要多瞧上几眼。这个人尽管出身高贵,却已经视生活如玩笑,问题在于如何从中多捞点好处。不过,他虽然自命不凡,却也显得和善,有礼,聪明,完全是那种在宫中受过教育,然后又回到自己领地的绅士派头,他们到死也不愿相信,在自己的领地上待上二十年,人早已变得迟钝了。这种人从来不知进退,脸皮又极厚,总能够泰然自若;卖弄小聪明,讲出来的却是大蠢话;不识好人心,还费尽心机去提防;花尽力气却为的是自投罗网。他拿刀叉一阵挥舞——足见其脾胃之佳,把因迟到而失去的时间补了回来,然后才抬起眼睛去望桌上其他的人。他看见两个军官,越发惊奇了。他用眼光去询问杜·加夫人,杜·加夫人一言不发,只是用手指了指德·韦纳伊小姐。他发现了座上的这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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