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我何以有幸承蒙您这样看着我?”她对年轻的首领说,他正仔细地瞅着她。

“出于一个高雅的男人对任何女人都无法表达的感情。”

蒙托朗侯爵朝她俯下身子,轻轻地说,然后又高声说:“必须活在如今这个时代,才能看见姑娘操起刽子手的营生,而且姑娘比刽子手还高一筹,舞动大斧的姿势……”

她定定地瞧着蒙托朗,这男人的性命攥在她手里,却偏偏敢来羞辱她,她又惊又喜,略带狡诈地笑了,咬着他耳朵说:“您这颗脑袋太坏,刽子手都不愿意要,由我留下了。”

侯爵愕然地向这个无法理解的姑娘望了好大一会儿,在这姑娘身上,爱能战胜一切,甚至包括对她最尖刻的辱骂,女人们一般绝不原谅的羞辱,她却以宽囿来对付。他的眼睛不那么严厉,也不那么冷漠了,甚至有一丝哀婉的表情从他脸上闪过。他心中的爱情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强烈得多。德·韦纳伊小姐盼着和侯爵重归于好,看到他略微表示了心意,便也心满意足,朝他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嫣然一笑,这笑赛过一吻。然后,她向后一仰,倚在后座上,不想再拿这场好戏的前景来冒险,在她看来,这一笑就已经把断线又结上了。她是如此美丽!如此善于排除爱情的障碍!如此习惯于游戏人生,听天由命!如此喜欢突然的事件和生活的狂风骤雨!

按照侯爵的指点,不一会儿,马车就离开大道,驶向拉维弗蒂埃,这条路两旁高坡夹峙,坡上长着苹果树,与其说是路,倒不如说是沟。一所庄园灰暗的房顶开始在路旁的树丛后面时隐时现,马车一路领先向庄园驶去,任随蓝军在后面慢慢走,路上,几个士兵正和粘乎乎的泥土争夺他们的皮鞋。

“这他妈太象天堂之路了。”飞毛腿高声嚷道。

车夫是个有经验的赶车人,不一会儿,德·韦纳伊小姐就看见了拉维弗蒂埃古堡。城堡建在类似岬角的一个小山包上,由两面深湖围着,只有一条狭窄的堤道可以进出。这个半岛修了宅子和花园的地方,离古堡的后墙有一段距离,由一条宽阔的壕沟护着,沟与湖相通,湖水上涨,便漫进沟里,形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岛,想打进来几乎不可能,对一个首领来说,真是天赐的藏身之地,除非有内奸,否则可以高枕无忧。听到生锈的门轴咯吱咯吱地呻吟,德·韦纳伊小姐从车里探出头来,马车正从一个大门的拱顶下通过,门楼已经在上次战争中坍塌。扑入眼帘的是一幅色彩暗淡的图画,把她正陶醉其间的爱情与风流念头几乎全部抹光。马车驶进一个宽大的院子,差不多是正方形,被两个深湖陡峭的岸沿封死。荒凉的岸沿下,潭水荡漾,上面飘浮着巨大绿色斑块。岸上竟没有什么装饰,只有几株适宜水边生长的树,叶子都落光了,树身蜷缩,枝头又大又秃,立在苇丛与灌木丛之上,倒象是几尊奇形怪状的雕像。青蛙呱呱叫着跳出树丛,几只水鸟被马车声惊醒,扑搧着翅膀掠过水面,这时冷落的树丛也热闹起来,好象在诉说着什么。院子四周生着高高的草,都枯萎了,还有金雀花、矮小的灌木或者寄生植物,规整、壮观之类的概念在这里绝对用不上。古堡看起来废弃多时了,屋顶已经塌陷,大概是承受不住生长在上面的植物的重压。墙壁尽管用这里地下盛产的坚硬的页岩砌成,却也出现累累裂缝,常春藤便在里面扎下了根。建筑的两个房体垂直相交,相交处是一座高塔,面对深潭,这便是整座古堡。门扇和百叶窗歪斜地挂着,都已经腐烂,铁栅栏生了锈、窗子残缺不全,似乎头一阵暴风雪一来,这些东西都会纷纷落地。北风在残窗断壁之间呼啸着刮过去,在迷离的月光映照下,这破败的古堡,无论是外形还是神情,都活象一个巨大的幽灵。只有目睹了青色和蓝色的花岗岩与黑色和褐色的页岩搭配在一起,你才能知道这个阴森森、空荡荡的骨架子实际上是怎样一副形象。石块错位了,窗户没有玻璃,修了雉堞的塔,见了光线的房顶,这一切使古堡实实在在象一具骷髅;鹰隼啼号着盘旋到空中,使得这骷髅在恍惚中又增加了一分真切。栽在房后的几株柏树在房顶上摇曳着黑魆魆的枝头,当初修剪来美化房角的几株紫杉分立在两侧,挂着黯淡的虬枝,仿佛仪仗中的旗幡。最后,古怪的门式,粗糙的装饰,零散的建筑格局,都说明这是一所封建领主的庄园,布列塔尼以这些庄园感到自豪,这也许不无理由,因为,盖耳人①土地上的这些庄园构成了一段重要的历史,王朝建立前那段溟蒙时代的历史。在德·韦纳伊小姐的想象里,古堡这个词唤起的是某种固定类型的形式,眼前这幅图画悲凉的景象叫她目瞪口呆,她轻快地跃出马车,怀着恐怖的心情独自打量城堡,思忖着应该拿什么主意。杜·加夫人看见自己到了蓝军奈何不得的地方,欢欢喜喜吐了一口气,被弗朗西娜听到了。当大门重新关闭,夫人发现自己置身于这个天然的类似要塞的地方时,竟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欢呼。蒙托朗估摸到德·韦纳伊小姐在想什么,便快步向她走去。

①见本卷第16页注②。

“这座古堡,”他带着淡淡的忧伤,“被战争破坏了,我为我们的幸福设计的蓝图被您破坏了。”

“此话怎讲?”她愕然。

“您真是一个年轻、美丽、聪明的贵族女子吗?”他把她在路上的谈话中很多情地说出的几个词用讥笑的口吻重复了一遍。

“谁对您说我不是?”

“一些值得相信的朋友,他们关心我的安全,随时准备揭穿阴谋。”

“阴谋!”她抢白说,“阿朗松市和于洛真的远在天边了吗?您缺少记性,对于党派的首领,这是致命的弱点!”

“既然朋友在您心里占据这么重要的位置,”她以少见的蛮横态度接着说,“那就留着您的朋友吧。交朋友的乐趣是什么也赶不上的。再见吧,我和共和国的士兵,我们不会再走进这院子。”

她心中的傲气受到伤害,昂昂然向大门口跑去,但是,她的行动既含有贵族气质,又含有绝望情绪,这促使侯爵改变了全部念头。对他来说,断绝心中的情欲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所以他不能不轻信,不能不冒险。他也一样,已经爱上了德·韦纳伊小姐。两个情人,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想没完没了地争吵。

“您只要说一句话,我就相信您。”他用恳求的声音说。

“一句话,”她抿了抿嘴唇,语气中含着讥讽,“一句话?就是说光有行动还不够。”

“至少骂我一顿,”他想抓住她的手,可是她抽了回去,“当然,那您就必须敢于同一个造反的头目斗气,这个头目过去开朗乐观,信任别人,现在变得阴沉而多疑。”

玛丽看了侯爵一眼,并不生气,于是他又说:“您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却不知道您的秘密。”

听到这句话,玛丽洁白如玉的额头好象发黄了,向这位首领投去嗔怪的眼光,答道:“我的秘密?休想。”

男女在谈情说爱时,每一句话,每一道眼波,在当时都抵得上千言万语,不过这一次,玛丽却没有表达任何明确的意思,蒙托朗尽管机灵,“休想”两个字后面的秘密还是琢磨不透,只是这女人的声音透露出不寻常的激动,当然就把他的好奇心撩得越发痒痒的。

“您用一种极有趣的方式来打消别人的疑心。”他说。

“这么说您心里还有怀疑?”她一边问,一边打量他,仿佛在说:“您对我还有什么权利不成?”

“小姐,”年轻人显得很恭顺,也很坚决,“您对共和国军所掌握的权力,这支卫队……”

“对了!倒是您让我想起来。我和我的卫队,”她的话里含着轻微的嘲讽,“可以说是您的保护人吧,我们在您这里安全吗?”

“安全。我当着您的面以我贵族的名义起誓,您和您的士兵在我家里什么也不用担心。”

誓言说出嘴,还有一个动作表示十分的虔诚与大度,叫德·韦纳伊小姐对共和国士兵的安全彻底放心了。她刚想讲话,杜·加夫人却走过来,她便不再作声。两个情人的谈话,杜·加夫人可能听到一些,要不然就是猜出几分,她发觉这两个人现在的关系不再有一点小磨擦,心中的气恼就非同一般了。侯爵看见她,立刻把手伸给德·韦纳伊小姐,机灵地挽着她朝城堡走去,好象想甩掉一个讨厌的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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