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却什么也不怀疑,只要您愿意做我的……”

“别说了!”听到这句语气中包含着真实感情的话,她高声说,“待在外面对我们确实没有什么好处了,回去看看咱们那两位女士吧。”

邮车不一会儿就赶了上来,他们两人在车里坐下,在最深沉的寂静中走了好几里路。虽然两个人都思绪万千,但是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却不再躲闪了。两人似乎出于相同的需要互相观察,互相隐瞒重要的秘密,但是,打他们谈话以后,有一种已上升为激情的共同愿望使他们感觉到互相被对方吸引;他们都从对方身上发现了一些品质,在他们眼里,他们从他们的冲突和结合中发现的欢乐,由于这些品质而越发诱人了。他们都卷入了冒险生涯,他们的精神也许因此也都进入了这样一种独特的境界,凡进入这种境界的人,或因厌倦,或因藐视命运,都把严肃的思考抛在一边,他们干事业是随机遇的播弄,其所以如此,恰恰是因为他们的事业没有任何前途,而他们又想看看必然的结局究竟如何。精神世界不是和物质世界一样,有它的暗谷,也有它的深渊?强者乐于身临其境,拿生命冒险,这就好比赌棍乐于拿财产押宝一样。那年轻贵族和德·韦纳伊小姐产生的想法差不多如此,虽说是不谋而合,不过终究是刚才那场谈话的结果,他们因此而突然迈出了一大步,因为,在他们感觉的共鸣之后产生了心灵的共鸣。然而,他们越是感到彼此不可避免地互相吸引,他们就越是津津有味地互相研究,即使这研究不过是为了借无意识的算计替未来的欢乐添砖加瓦。年轻人对这古怪姑娘思想之深邃感到惊奇,他首先不明白她如此年轻天真,何以竟有如此渊博的知识。他于是觉得玛丽的言谈举止之所以力求纯真,是因为她强烈地希望表现出纯真的外表。他怀疑她是在装腔作势,他指责自己只顾寻欢作乐。他再看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感到她不过是一个高明的演员:他这样想是有道理的。

德·韦纳伊小姐和所有上流社会的女人一样,心里越是激动,外表就越是温良,她极自然地摆出娴淑稳重的样子,一般妇女都善于这样来遮掩过分强烈的欲望。她们都想以处女之身投入爱情;倘若她们已经失身,那么假装纯洁也是她们对爱情的一种奉献。这些念头在年轻贵族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使他感到一阵快意。对他们两人来说,相互观察是爱情的深化,年轻贵族很快就进入了爱情的这样一个阶段,凡进入这个阶段的男人,都能从情人的缺陷中找到发展爱情的理由。德·韦纳伊小姐沉思的时间比这位流亡贵族要长,也许,她的想象力使她跨越了更广阔的未来空间。年轻人依循的感情是他身为男人在生活中体验到的万般感情的一种,而那姑娘想到的却是自己的一生,兴致勃勃地加以美化,充实以幸福和伟大、崇高的情感。玛丽在精神上感到幸福,怡然自得于幻梦与现实、明朝与今夕之中,努力回过头来在这颗年轻的心上更牢固地树立自己的权威,她这样做,和天下的女人一样,完全出于本能。当她暗暗打定主意以身相许之后,她就想,无妨这么说吧,仔细地检查自己;她真希望能够把昔日的行为、言谈、目光统统收回,使它们与一个享受到爱情的女人的尊严相吻合。因此,当她想到刚才的谈话,想到自己在谈话中表现得咄咄逼人时,她的眼光就不时流露出恐慌的神情。但是,她瞅着这张刚毅的面孔,暗忖如此坚强的人一定是豁达大度的,看到自己的情人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被判了死刑还提着脑袋来和共和国厮杀,她暗自庆幸自己和许多妇女相比算是交了好运。她一想到这个优美的灵魂为她独自所有,万事万物便立时焕然一新。五小时前她板起面孔,拿腔做调地奚落这位贵族的彼时彼刻和她一道眼光就能叫他魂不守舍的此时此刻之间,真有天壤之别。欢畅的笑声,说说笑笑的调情隐藏了巨大的热情,这热情与灾祸一样,开头总是喜气洋洋的。在德·韦纳伊小姐目前的心境中,外界生活对她而言。带上了幻影的情调。邮车跨村进谷,翻山越岭,然而竟没有一幅图景留在她的记忆中。她到达马延市,卫队换了士兵,麦尔勒问她话,她答话,车子横贯街市,又走上大路,然而,人物面容、房屋街道、山川景物,这一切都仿佛梦中朦胧的影子一样消失了。夜色降临。玛丽走在通向富热尔的大道上,繁星满天,淡淡的光包围住她,然而她竟全然没有意识到天空已经变了模样,她也不知道马延市在何处,富热尔市在何处,她自己往何处去。叫她对这个她自己中意而且自认对方也中意她的男人哪怕只分心片刻,也比登天还难。

在所有的感情中,只有爱情既不喜欢过去,也不喜欢未来。诚然,她的思想有时从她的话中流露出来,然而她也说了一些几乎毫无意义的话,这些却居然象是爱的许诺,在她情人的心里回响。在这场刚刚发生的爱情的两位旁观者看来,她迈出了令人担心的一步。弗朗西娜了解玛丽,而那位夫人同样了解这年轻人,凭着过去的经验,她们静静地等待着可怕的结局。果然,用不了多久,她们就目睹了这场戏的尾声,玛丽曾经很忧郁地称这场戏是悲剧,尽管也许她并不真正自觉。

这四个旅客出马延市,走了大约一里路,就听到马蹄声,一个男人正朝他们纵马飞驰而来。他跑到马车旁,俯身向车中寻找德·韦纳伊小姐,小姐认出是科朗坦;这个阴险的家伙放肆地向德·韦纳伊小姐打了一个会意的手势,亲蜜中含着侮辱。在做了这个无聊的、令她寒心的动作之后,他便扬长而去。这情景叫流亡贵族感到很不愉快,当然也没有逃过他那位所谓母亲的眼睛。但是,玛丽却轻轻偎着她,仿佛在这世界上她已经无处藏身,只有借着一道目光,躲到他的心里。情人的这个动作似乎无意识地表露了深沉的爱情,年轻人感到很激动,他品尝着心里甜蜜蜜的滋味,额头上的阴云散去了。什么眉目传情,什么搔首做态,因为一阵无名的恐惧全都收起,爱情一时间便无遮无盖地表现出来。他们两人默默不语,仿佛是为了延长这充满柔情蜜意的时刻。不幸的是,在他们两人中间有杜·加夫人,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就象一个请客吃饭的吝啬鬼,精确计算,锱铢必较。两个情人沉浸在幸福中,糊里糊涂也不知走了多少路,这时马车已经到达埃尔内河谷中的地段,这一带是那三个洼地中的第一个,就是发生作为本故事序曲的那些事件的三个洼地。就在这时,弗朗西娜发现,在树丛和田地周围的金雀花中间有一些奇怪的东西象影子似地晃来晃去,她赶紧指给车里的人看。

当马车行驶到这些黑影附近时,爆发出一片枪声,子弹呼啸着从人们的头顶上飞过,几个旅客明白,出现这样的情况,说明一切早有安排。卫队陷入了埋伏。

密集的枪声一响,麦尔勒上尉立刻为自己听从了德·韦纳伊小姐的错误主张而叫苦不迭,小姐认为走夜路,时间又短,不会有危险,只让他带了六十个士兵。按照吉拉尔的命令,上尉把这支小部队分为两组,分别守住道路的两侧,他们两个军官飞快地跑过长着金雀花和荆豆的田野,想在弄清伏击者有多少人之前先还手。蓝军开始向左右两边浓密的灌木丛中射击,表现出十分鲁莽的无畏精神,对舒昂党人的伏击,他们报以射向金雀花丛的持续火力,敌人的子弹就是从那里射出来的。德·韦纳伊小姐听到枪声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跃出马车,向后奔去,逃出火力的范围。但是,胆怯使她羞愧,向情人显耀自己的那种感情给了她力量,于是她站定脚步,冷静地观察着战场的情况。

流亡贵族追上来,抓住她的手,把她搂在胸前。

“刚才我好害怕,”她微微一笑,说,“不过现在……”

这时,她的女仆吓坏了,对她高喊:“玛丽,小心!”弗朗西娜刚想跃出车外,却感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这只沉重的大手吓得她发出一声尖叫,她一回头,正看见土行者的脸,便不再出声。

“您这一害怕,”年轻人对德·韦纳伊小姐说,“倒使我发现了您心中最美妙的秘密。多谢弗朗西娜,我现在知道您有玛丽这个美丽的名字。玛丽①,过去每当我心中感到忧虑时就呼唤着这个名字!玛丽,从现在起我将在欢乐中呼唤这个名字,顾不上把宗教和爱情合在一起有渎神圣了。不过,祈祷和爱同时进行算不算一桩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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