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微笑也罢,列举家珍也罢,在土行者木然的表情面前都失去了作用。

“神甫们说了,叫我们打仗。”他回答,“打死一个蓝军,就等于得到一次上帝的宽恕。”

“可是蓝军会把你打死的。”

他摊开双手表示回答,似乎对自己向上帝和国王只能尽此绵薄之力而深感遗憾。

“那我怎么办呢,我?”姑娘痛苦地问。

土行者痴愣愣地瞅着弗朗西娜,他的眼睛好象变大了,两颗泪珠流出来,平行地淌过他毛茸茸的面颊,滴在他的羊皮袄上,他的胸膛里发出沉闷的呻吟。

“奥莱的圣安娜在上!……皮埃尔,这就是分别七年之后你要对我说的话。你变多了。”

“我一辈子爱你。”舒昂党用生硬的声音回答。

“不,”她对着他耳朵说,“国王比我重要。”

“你既然这样看我,”他说,“我就走了。”

“你走吧,再见了。”她很悲伤。

“再见。”土行者重复道。

他抓住弗朗西娜的手,紧紧握住,吻了一下,画了一个十字,然后,他象一条刚刚偷到一块骨头的狗,躲回到马厩里。

“面包贼,”他对他的同伴说,“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你带鼻烟壶了吗?”

“唉!他妈的!……上等的好烟。”面包贼一边回答,一边在羊皮袄里面的一个口袋里摸索。

他递给土行者一个圆锥形的小牛角壶。冬季夜长,布列塔尼人往往自己制烟叶,他们把烟叶研成很细的末子,盛在这种牛角壶里。土行者翘起左手的拇指,在手心里窝成一个小凹。残废人一般就用这个小凹来计算鼻烟的多少。他猛烈地晃动烟壶。烟壶的顶端已经被面包贼拧下来,一股触摸不到的烟末从这个圆锥形的布列塔尼土玩意儿尖端的小孔里飘然而下。土行者闷声不响倒了七八下,好象这烟末有力量叫他的思想换换样。突然,他不自觉地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把烟壶扔给面包贼,抓起藏在草堆里的一支马枪。

“象这样一连七八口,啥事也不顶。”小气的面包贼说。

“上路。”土行者声音嘶哑地叫道,“我们还有事干呢。”

二三十个舒昂党睡在草料架下和草堆里,这时都抬起头来,看见土行者已经站在那里。转眼之间,这伙人都走出了通向花园的那扇门,从花园他们可以直达田野。弗朗西娜离开马棚后发现邮车已经备好,德·韦纳伊小姐与两位旅伴已经上车。布列塔尼姑娘看见女主人坐在车子的后座上,身边就是那个刚才下令杀她的女人,不由地一哆嗦。那个可疑的青年坐在玛丽的对面,弗朗西娜刚一坐定,笨重的邮车便飞驶起来。

太阳已经驱散了秋天灰蒙蒙的云,光线倾泻在肃杀的田野上,给田野增添了一点喜庆和青春的气息。许多恋人都把这种偶然的天气变化看作福星吉兆。弗朗西娜感到特别稀奇的是,车上的旅客起初却都缄默不语。德·韦纳伊小姐依然是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气,眼皮低垂着,头微微向前倾,手插在紧紧裹住身体的斗篷里。如若她抬起眼睛,那是为了望一望被飞快地旋转着抛向车后的景物。明知有人崇拜她,但她却拒绝这种崇拜。不过,这种表面的冷漠态度与其说使她显得更天真,不如说使她显得更娇媚。脆弱心灵表现出的各种神情,自有动人的纯洁使之归于和谐,然而这种纯洁并不能给那些因为感觉敏锐而生性喜爱爱情风暴的女子增添丝毫的魅力。那青年此时正沉浸在一场谈情说爱刚开头时带来的乐趣之中,还无暇顾及这个独特的姑娘娇媚与激昂之间不协调的缘由。她既然装出一副实心肠的模样,他岂不正好悠闲地欣赏她的面容?她现在这宁静的仪表和刚才激动的神态各有一番秀丽妩媚之处,难分高低。对于能供我们享乐的东西,我们何曾有过非难之词?

在马车上若有一个美妇人,那她便极难躲避同车旅客的目光,这些人把眼睛盯住她,好象风景太单调,总得寻找一些其他的消遣。青年军官庆幸自己能够满足爱情初生时那种贪婪的需要,他兴味盎然地打量着这张面孔纯净光润的线条,无需担心她会躲闪,也无需担心她会恼恨他固执的目光。他觉得这张面孔简直就是一幅图画。有时候,阳光把她的鼻翼照得透着粉红色的亮,人中显得格外分明;有时候,一层淡淡的光使肤色的层次显得更加细腻,眼圈下面和嘴角象珍珠般洁白光滑,面颊宛如含苞欲放的玫瑰,两鬓和脖子则蒙着暗影。他出神地望着她脸上由头发造成的明暗对比,乌黑的发卷衬托着脸,赋予她的面容以一种短暂的风韵;因为,在女人身上,一切都如昙花一现!今日之美经常已非昨日之美,这对女人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这位自称是水兵的青年还处在这样的年纪,这种岁数的人从无足挂齿的小事中能得到大乐趣,因为里面装着全部的爱情,他满怀喜悦地等待着她眼帘的每一次眨动和她胸脯随呼吸的每一次令人销魂的起落。他脑子里胡思乱想,间或竟发现她的眼神和嘴唇柔和的曲线配合得十分巧妙。每一个手势都向他流露一种心灵的状态,每一个动作都向他展示了姑娘的一个新的侧面。既然姑娘心有所思,带得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既然一层红晕在姑娘脸上浸润扩散,既然绽开的笑纹给姑娘脸上添了精神,那么,在琢磨这神秘姑娘心中隐秘的时候,他自然便品尝到无穷无尽的蜜意柔情。什么都摄住他的灵魂,什么都勾住他的感官。说到底,沉默非但不会给心灵的沟通造成障碍,相反,倒成为思想之间共同的纽带。玛丽·德·韦纳伊的眼光好几次都碰上了年轻人的眼光,这使她明白沉默会害了她自己,她于是向杜·加夫人问了几个没有多大意思的问题,权当谈话的引子,可是她忍不住把那个儿子也拉进来。

“夫人,”她说,“您怎么会决定把令郎送进海军?这岂不使您自己陷入没完没了的担忧?”

“小姐,女人的命运,我是想说,母亲的命运,就是一辈子为她们最珍贵的财宝担惊受怕。”

“令郎和您很象。”

“都这么说,小姐。”

杜·加夫人自己给自己编了个年龄,别人也就糊里糊涂承认合法了,这使年轻人忍俊不禁,也使他所谓的母亲生出新的怨恨。他儿子向玛丽每投去一道含情脉脉的目光,她心中的仇恨就增长一分。沉默也好,谈话也好,反正不管怎么着,她憋在肚子里的一团怒火都越烧越旺,不过表面上,却用和蔼到极点的态度掩饰着。

“小姐,”年轻人说,“您错了。水兵并不比其他军人多担风险。女人讨厌海军就更不应该了:我们对情人总是忠贞不渝的,较之陆上兵种,这不是我们的优点么?”

“哈!那是出于不得已。”德·韦纳伊小姐笑着说。

“反正也算是忠诚。”杜·加夫人回了她一句,声音颇有些阴沉沉的。

谈话渐渐热烈,谈论的题目只有这三个旅行者感兴趣;因为,碰到这种情况,聪明人能够把老话谈出新意;不过,这场谈话听来轻松随便,三个人兴致勃勃地你问我,我问你,其实却掩盖着叫他们坐立不安的欲望、激情和要求。玛丽无时无刻不在小心防范,她脑子快,心眼多,杜·加夫人感到,要想击败这个又机灵又漂亮,令人生畏的对手,除非求助于中伤和陷害。几个坐车的人赶上了卫队,车子放慢了速度。青年水手看见前面要爬上坡,向德·韦纳伊小姐建议下车步行。

年轻人趣味高雅,举止又那样温柔可亲、彬彬有礼,她便欣然同意,年轻人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夫人意下如何?”她问杜·加夫人,“有一起散步的雅兴么?”

“妖女!”夫人下车时咕哝道。

玛丽和那水手一起走,不过相互隔开一段距离。水手早已按捺不住强烈的欲望,恨不得立时就叫玛丽放下用来抵挡他的那副稳重模样,他才不信那模样会是真的。他认为这只要同姑娘说说逗趣的话就能办到,他有法国人那种讨人欢喜的劲头,又有那种可轻浮亦可庄重,永不失骑士风度,常含讥讽之意的本领,凭着这一点,流亡贵族中的卓越人物才如鹤立鸡群。可是,巴黎姑娘对年轻的共和党嘻嘻哈哈,虚与周旋,鄙夷地责怪他轻浮的企图,但对他言谈中无意流露出来的雄健的思想和豪迈的气概却另透着欢喜的意思,于是他轻而易举便琢磨出了叫她高兴的秘诀。这样,谈话就变了样,年轻人表情丰富的脸上流露出来的希望就有了眉目。他越来越钟情,然而要说出对这个女妖的评价,他却感到不断出现新的困难,他对这姑娘的看法都被她开玩笑似地否定了,他只好暂且都抛诸脑后。刚才他仔细打量她,被她的美貌弄得魂消骨酥,现在,他越来越被这颗陌生的心灵所吸引,这是因为好奇,而玛丽则津津有味地挑逗他的好奇心。他俩的谈话不知不觉变得亲密无间,德·韦纳伊小姐设法往谈话中掺和进去一种冷淡的口气,然而白费劲,二者毫不相干。杜·加夫人紧跟在后面,可是他俩不知不觉走快了,不一会儿就让杜·加夫人落后了一百多步。这两个可爱的生灵踏着路上的细沙,听到他们轻微的脚步合成一个声音,他们竟象孩子般地陶醉了,他们喜悦,因为他们沐浴在同样和煦如春的阳光中,共同呼吸着金秋的芬芳,那馨香中含着花草树木的气息,随着微风飘过,仿佛在滋养刚萌芽的爱情,给它添上几分感伤。尽管不论是他还是她,都似乎把他们短暂的友情看得很平常,然而蓝天、美景、良辰,这一切都给他们的感情涂上了一层庄重的色彩,看来也就象是爱情了。他们开始夸天气,说天气真好,然后,他们谈到这次奇遇,谈到现在这样投机,不久就要各奔东西,谈到旅途中人们萍水相逢,聚离匆匆,却很容易推心置腹,以诚相待。谈到这里,年轻人见玛丽默默不语,觉得这便是允许他讲几句贴心话,他想冒险吐露一点真情,看得出来他是在这种场合下应付裕如的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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