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小姐。”

“杜·加和他母亲前天已经被杀了。”

“我很遗憾。”他笑着说,“即便如此,您对我还是恩重如山,我将永远铭记在心,而且我很愿意有机会向您证明我的感激之情。”

“我认为我救了一个流亡贵族,但我更喜欢你是共和党。”

这两句话从她唇边吐出,好象用了极大的勇气,说罢,她面露窘色;她的眼睛好象红了,她的神态中不再有其他东西,只有感情天真烂漫的流露。她慢慢松开军官的手,倒不是因为抓住他的手心里害羞,而是因为有一种沉甸甸的思想压上了心头,那军官被她弄得沉醉在希望之中。突然间,她似乎对这样放纵自己感到气恼,尽管旅途中彼此萍水相逢,无拘无束大概也是允许的,于是她又恢复了一贯的态度,朝两位旅伴鞠了一躬,带着弗朗西娜离开了。回到房间,弗朗西娜叉起手指,转动手臂使手心朝外,仔细地瞧着女主人,说道:

“啊!玛丽,这么一会儿功夫发生了多少事!这种事情只有您能行!”

德·韦纳伊小姐跳上前搂住她的脖子。

“啊!这就是生活,我简直好象飞上了天!”

“也许是下了地狱。”弗朗西娜顶了她一句。

“管他呢!那就下地狱吧!”德·韦纳伊小姐兴奋地说,“来,伸过手来。摸摸我的心,跳得多快。我身上发热。现在,整个世界又算什么!不知有多少回,我在梦里看见了他!啊!他的脸有多英俊;他的眼睛有多明亮!”

“他会爱您吗?”天真纯朴的农村姑娘问,她的声音低沉了,脸上现出忧伤。

“你想知道吗?”德·韦纳伊小姐回答。“这么说吧,弗朗西娜,”她又说,对弗朗西娜显出半正经半戏谑的态度,“他若不爱我可就要求太高了。”

“那倒不错,问题是他会永远爱你吗?”弗朗西娜微笑着说。

她们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间好象都呆住了,弗朗西娜突然愣住是因为不能显示自己太有经验,德·韦纳伊小姐突然愣住是因为平生第一次看见有幸福前程的爱情;她就象把一块石子信手抛进峡谷,然后,为了知道峡谷有多深,趴在崖边听那石子落底的声音。

“嗐!那就是我的事了,”她说,不觉做了一个绝望赌徒的手势,“我从来不可怜受骗的女人,她们要怪只能怪她们把自己给了人家。男人的心只要给了我,我就能把他牢牢地抓住,不管他是死是活。——但是,”经过短暂的沉寂,她突然惊奇地说,“你哪儿来的这些门道,弗朗西娜?……”

“小姐,”农家姑娘急忙回答,“我听见廊上有脚步声。”

“噢!”她听了听说,“不是他!——好哇,”她又说,“你就这样答我的话!我会知道的,你就是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到。”

弗朗西娜说的不错。门上敲了三下,主仆二人的谈话中断了。听到德·韦纳伊小姐说请进,麦尔勒上尉立刻走进来。

上尉向德·韦纳伊小姐敬了一个军礼,同时大胆觑了她一眼,小姐光艳的姿容照得他眼花缭乱,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说了这么一句:“小姐,我听候您的吩咐!”

“你们联队长辞职了,看来是由您来当我的保护人。你们部队是叫联队吧?”

“我的上司是吉拉尔副队长,是他派我来的。”

“你们的指挥官有点怕我吧?”

“恕我直言,小姐,于洛并不怕您;不过,女人,您知道,不合他的口味;看到他的上级竟是妇道人家,他心里不舒坦。”

“但是,”德·韦纳伊小姐说,“服从上级是他的责任!我喜欢的是服从,我有言在先,我不允许违抗我的命令。”

“违抗您的命令大概不容易。”麦尔勒说。

“咱们合计一下。”德·韦纳伊小姐说,“你们这里有新到的部队,让他们护送我到马延市,今天晚上就可以到。在马延市我们不停留,另外换一批士兵,继续前进,你看行不行?我们的行动规模小,舒昂党不会知道。我们是夜里赶路,假如遭到人数众多的舒昂党的袭击,会吃苦头的。说说看,您觉得这样行不行?”

“行,小姐。”

“从马延到富热尔的路好走吗?”

“不好走。没完没了的上坡下坡,地地道道跑松鼠的地方。”

“好啦,出发吧,”她说,“离开阿朗松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们可以先走,我们会赶上来的。”

“她简直好象当过十年的军官,”麦尔勒走出房间时心里想,“于洛弄错了,这姑娘不是那种靠羽绒床垫赚钱的女人。子弹有眼,假如麦尔勒上尉想当副队长,我劝他莫把圣米迦勒①当成魔鬼。”

①圣米迦勒,《圣经》里的大天使。

德·韦纳伊小姐与上尉谈话时,弗朗西娜走出房间,她想借走廊的窗户观察院子里的动静,那里有一个角落自打她到旅店起就一直勾起她抑制不住的好奇心。她全神贯注地望着马厩里的草堆,看得那么专心,旁人还以为她在圣女面前做祷告呢。不一会儿,她看见杜·加夫人象一只害怕沾湿了爪子的猫一样,蹑手蹑脚向土行者走去。那舒昂党见到夫人,立刻爬起来,毕恭毕敬地站在她面前。这奇怪的情况叫弗朗西娜好生奇怪。她跑到院子里,贴着墙根溜过去,完全避开了杜·加夫人的眼睛,她想去藏在马厩门的后面;她踮起脚尖,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一点响动,终于挨到土行者的近旁,土行者竟然没有觉察。

“如果经过这样一番调查,”夫人对舒昂党说,“她不叫这个名字,你就用枪结果了她,就象结果一条疯狗,不要手软。”

“知道了。”土行者回答。

夫人走了。舒昂党把红色毛线帽重新戴到头上,站在那里和一般遇到麻烦的人一样搔着耳朵,就在这时,他看见弗朗西娜突然出现,好象是从地里钻出来的。

“奥莱的圣安娜在上!”他叫起来,鞭子一下子滑落到地上,他双手合抱,惊喜若狂。一层淡淡的红晕使他粗糙的脸上发出光来,双眼熠熠闪亮,好似落在泥淖里的两颗宝石。

“真是科坦的女娃吗?”他的声音很低沉,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您真godaine!”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Godain、godaine①这个古怪的字眼是这一带方言中的一个最高级形容词,经常出现在男女情人的嘴中,说的是漂亮穿戴和美丽容貌的结合。

①Godaine是godain”的阴性形式。

“我都不敢碰您了。”土行者又说,不过他还是把宽大的手伸向弗朗西娜,仿佛是想掂一掂挂在她脖子上、拖到腰间的一根粗金链的重量。

“那您就做对了,皮埃尔。”弗朗西娜回答,她表现出不受压迫便实行专制这种妇女的本能。她见那舒昂党很惊喜,心里感到很受用,可是她却高傲地向后闪开了身子。不过,为了弥补她语气的强硬,她向他投去一道充满柔情的目光,然后又走到他跟前。“皮埃尔,”她说,“那夫人刚才和你在说我服侍的年轻小姐吧?对不对?”

土行者沉默不语,他的面孔有如破晓时分的天空,黑夜和光明在激烈的争斗。他看看弗朗西娜,又看看自己失手掉落的鞭子,又看看那条金链,那金链对于他似乎和这个布列塔尼姑娘一样具有强大的吸引力。然后,象是为了摆脱惶惶然的心情,他拣起鞭子,然而依旧一声不吭。

“哼!有什么难猜的,那夫人叫你杀掉我的主人。”弗朗西娜心里清楚,这汉子一向忠心耿耿,守口如瓶。她想消除他的顾虑。

土行者垂下头,其中自有含义,对于科坦的女娃,这便是回答了。

“好吧,皮埃尔,万一我主人有个三长二短,万一有人动了她一根毫毛,那么咱俩今天就是永生永世最后一次见面,因为我将要上天堂,我!而你呢,你将要下地狱。”

这句预言以这样坚定的信念说出,使土行者觉得是一件确定无疑的事情,他所感到的恐慌不亚于一个过去由教会大张旗鼓为之驱魔除鬼的中邪者。他的眼光起初在剽悍中不失温情,但是与爱情同样苛刻的尽忠尽职的狂热随即改变了他的眼光,当他看见自己过去选定的情人那凛然的神气时,眼睛里一下子露出粗暴的光。弗朗西娜按照她自己的方式解释舒昂党的沉默。

“你不想为我做点什么?”她用责备的语气对他说。

那舒昂党听到这话,看了他情人一眼,目光和乌鸦翅膀一样丧气。

“你能自由行动吗?”他不高兴地低声嘟哝,只有弗朗西娜能听见。

“我要是自由还会到这里来吗?……”她冒火了,“可是你呢,你在这儿干什么?你还跟着舒昂党跑,你在路上窜来窜去,活象一条要咬人的疯狗。啊!皮埃尔,你要是有头脑,就跟我走吧。这位漂亮小姐,我可以告诉你,过去在我家里住过,得过我的好处。我现在每年足足收入二百利勿尔。小姐还花了五百埃居为我买下了我叔叔托马的那幢大房子;我已经有二千利勿尔的积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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