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吧。”她说,脸上挂着揶揄的微笑。

她转身向着年轻人,在胜利的醉意中她投去一道目光,狡黠的眼神里流露出爱慕之情。两人的额头都开朗了;激动的脸上放出快乐的红光,各种矛盾的意念在心灵中翻腾起来。这时杜·加夫人眼光一动,看得出来,她已经把德·韦纳伊小姐挺身相助归因于春心而不是善心。她无疑是对的。这女人的眼光在说什么,美丽的女客人早已猜到,她先是脸上一红,随即温顺地垂下眼帘,然后她又迎着这女人带着威胁意味的指责目光高傲地扬起头,大胆地望着所有人的眼睛。惊愕的指挥官把信还给她,这是由部长们签署的一封信,信中明令各地方当局服从这个神秘女人的安排。他从剑鞘里抽出剑来抓在手里,往膝盖上一搕,把剑折断,扔在地下。

“小姐,您应该干什么,您心中大概有数;可是,一个共和国军人也有他的思想,他的尊严。”他说,“当漂亮娘儿们发号施令的时候,我就不干了;今天晚上我就向第一执政辞职,叫别人而不是于洛来听您的吧。当我不理解的时候,我就止步,尤其是当我有权利理解的时候。”

房间里一时间鸦雀无声;但是,这寂静旋即被年轻的巴黎女人打破,她走到指挥官面前,伸出手来对他说:“上校,尽管您的胡子有点长,您还是可以吻我,您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不胜荣幸,小姐。”他说,往这古怪姑娘的手上笨拙地吻了一下。“你呢,伙计,”他狠狠地指着年轻人,又补上一句,“你真是死里逃生!”

“指挥官,”年轻人笑着说,“玩笑该结束了,你如果愿意,我这就跟你到区里去。”

“你愿意带上你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吹口哨的家伙,土行者?……”

“谁?土行者?”水手问道,整个的神气表现他确实感到很吃惊。

“他刚才不是还吹口哨来着?”

“你说这个,”年轻人回答,“这口哨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倒要请问你了。我以为是你叫来的士兵,他们肯定是来抓我的,吹口哨通知你他们到了。”

“你真是这么想的?”

“就是!老天爷,没错。你倒是把这杯波尔多酒喝掉哇,味道不错。”

水手那种自然的惊奇态度,他言谈举止中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轻薄相,他那张年轻的面孔——仔细做成的金黄色发卷使这张脸还未脱尽稚气,这些都出乎指挥官的意料,他左疑右惑,摇摆不定。他发现杜·加夫人此时正注意她儿子瞅着德·韦纳伊小姐的眼神,想捕捉其中的秘密,于是他猛然问杜·加夫人:“您多大了,女公民?”

“哟,军官先生,咱们共和国的法令变得越来越严酷了!我三十八岁。”

“就是把我毙了,我也还是什么也不信。土行者就在这儿,吹口哨的就是他,你们是乔装打扮的舒昂党。妈的,我要把旅店整个包围起来搜查。”

正在这时,一声古怪的哨音,很象刚才听到的那两声,从旅店院子里传来,打断了指挥官的话;幸而他跃身冲到廊上,竟没有发现他的话叫杜·加夫人的脸变成一片灰白。于洛看见吹口哨的是一个车夫,他正在把马套在邮车上。于洛放弃了他的猜疑,他感到认为舒昂党敢于到阿朗松市里来活动,这未免太可笑,因此回到屋里时,他很不好意思。

“我且饶了他,不过他让我们受的这份罪,日后定要他付出代价。”于洛走回房间的时候,母亲凑着儿子的耳朵郑重地说。

勇敢的军官脸色很尴尬,脸上的表情显示出,铁面无私的责任和善良的本性此时正在他心里斗争着。他依旧沉着面孔,可能是他觉得自己冤枉了好人的缘故;但是,他却端起了那杯波尔多酒,说道:“伙计,请多多包涵,不过,你们学校派给军队的军官太年轻……”

“那么莫非强盗那边有更年轻的?”自称的水手笑着问。

“您把我儿子当成谁了?”杜·加夫人问。

“当成勒·加尔,伦敦政府派到舒昂党和旺代党的首领,人称德·蒙托朗侯爵。”

指挥官依然偷偷留意这两个可疑人物的脸色,他们相互瞅着,脸上轮流显出古怪的表情,仿佛两个自命不凡的大傻瓜,这表情若翻译出来,便是下面这段对话:“你知道是什么?——不知道。你呢?——不知,全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呀?——白日做梦。”然后,便是当一个呆子自以为胜利时所发出的那种放肆而滑稽的大笑。

玛丽·德·韦纳伊听到指挥官讲出王党将军的名姓,她的举止忽然有些失措,一时木呆呆的,这情况只有弗朗西娜感觉到了,也只有她才觉察出这年轻女子脸上不易发现的微小变化。指挥官是彻底输了,他拾起断剑的残片,望望德·韦纳伊小姐,适才小姐那番热情的言词,算是摸到了打动他心灵的秘诀,他对小姐说:“至于您,小姐,我不会收回我的话,明天,我这把断军刀将交到波拿巴手里,除非……”

“嗐!波拿巴,您的共和国、舒昂党、国王,还有什么勒·加尔,我才不管这些呢!”她高声叫起来,难以克制不得体的脾气发作。

从未有过的怪念头,或者是爱情,使她的脸上神采飞扬,看得出来,这姑娘一旦在世界上找到了一位意中人,世界对于她就化为乌有了。但是,她猛然间发现自己象一个大明星,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自己,便立刻勉强恢复了平静。指挥官呼地站起来。德·韦纳伊小姐心里七上八下,惶恐不安,她跟在指挥官后面,在廊下把他叫住,语气庄严地问道:“您有真凭实证怀疑这小伙子是勒·加尔吗?”

“见他妈的鬼,小姐,是陪您的那位军官跑来对我说,邮差和邮车上的客人都被舒昂党害了,这我早就知道;我不知道的,是被害的旅客的名字,他告诉我,他们叫杜·加-圣西尔!”

“啊!既然有科朗坦搅在里面,那就不足为怪了。”她大声说,做了一个厌恶的动作。

指挥官走远了,他不敢再看德·韦纳伊小姐,她那害人的姿色已经把指挥官的心搅得乱哄哄的。

“我要是再多待上两分钟,弄不好就会傻乎乎地又拿起剑来护送她。”他一边下楼梯,一边想。

杜·加夫人看那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瞅着德·韦纳伊小姐走出去的那扇门,就凑近他的耳朵说:“老调重弹!您总是坏在女人手里。一个布娃娃就搞得您神魂颠倒。您干什么同意叫她和我们一起吃饭。一个女人随便和素不相识的人吃饭,又有蓝军护卫,把一封信情书似地掖在胸口,就凭这封信叫蓝军放下了武器,这会是德·韦纳伊小姐?她是富歇派来的荡妇,目的是要抓您,她那封信肯定是让她用军队来对付您的。”

“哼哼!夫人,”年轻人回答,尖酸的语调刺透了夫人的心,气得她脸都青了,“她见义勇为的举动已经叫您的假设不攻自破。请别忘了,我们在一起全是为了圣上的利益。夏雷特①饮恨九泉之后,世界对于你竟会不是一片空虚?你活着竟不再是为他报仇雪恨?”

①夏雷特(1763—1796),旺代叛匪头目之一,在南特被处以极刑。

夫人站在那里出神,好比一个人站在岸边,呆呆地望着自己满船的财宝沉入水底,财产的毁灭使他对财产的依恋更加强烈。德·韦纳伊小姐回到屋里,年轻水手与她相视而笑,目光中都含着温柔的嘲讽。虽然前程未卜,虽然他们相聚的时间十分短暂,然而惟其如此,希望的征兆才更加叫人生出满腔柔情。他们的目光尽管一闪即逝,却没能逃过杜·加夫人敏锐的眼睛,她懂得这道目光的含意:顷刻间,她的双眉微微锁起,脸上禁不住流露出醋意。弗朗西娜一直在观察这个女人;她看见她双目放光,双颐泛红;她觉得这女人的脸上出现了可怕的变化,她仿佛看见有恶鬼的影子从她脸上闪过;然而这种表情转眼间就消失了,比闪电还迅疾,比死亡还突然,杜·加夫人又摆出轻松快活的神气,她如此镇定自若,叫弗朗西娜以为自己在做梦。不过,弗朗西娜还是发现,这女人性格之暴烈至少不亚于德·韦纳伊小姐,想到这两个性格刚强的人在一起,免不了要有恶斗,她不寒而栗,而当她看见德·韦纳伊小姐朝年轻的军官走去,向他送去一道醉人的秋波,抓起他的手,把他拉到身边,用一个又风流又十分诡诈的手势带他走到窗前的时候,她禁不住全身都在颤抖了。

“现在,向我说实话,”德·韦纳伊小姐一边说,一边竭力想从他眼睛看出什么,“您并不是杜·加-圣西尔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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