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意谓领带的缠结方法十分复杂。

他之所以显出老相,不是因为生活放荡,就是因为时代的磨难。尽管他在衣着上追随时尚,他的举止却显出高雅的风度,说明他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当上尉到了马车近旁的时候,这个花花公子似乎猜到他的心思,勒住坐骑,给他造成方便。麦尔勒朝他投去讥讽的目光,但是碰到的却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在大革命以来的风云变幻中,这张脸已经习惯于掩饰任何一种哪怕是最细微的感情。就在上尉弧形的三角帽和肩章映入女人的眼帘时,一个象天使般温柔的声音问道:“军官先生,您能告诉我们到什么地方了?”

在旅途上,一个陌生女人的问题总有一种魅力,哪怕只有几个字,也仿佛预示着一段风流韵事。但是,倘若女人凭借软弱和对事物的无知寻求某种保护的话,那么每一个男子不是都有一点喜爱做自我陶醉的白日梦吗?所以,“军官先生”几个字,以及那彬彬有礼的口吻,在上尉的心中激起一种陌生的骚动。他想仔细瞧瞧这女人,然而大失所望,因为一条可恶的面纱遮住了她的脸,他只能勉强看到她的眼睛。在薄纱的后后,闪烁的眼光仿佛阳光下的一对玛瑙。

“离阿朗松还有一法里,夫人。”

“已经到阿朗松了!”陌生女人向后坐回,或者不如说顺势滑回车厢,什么话也不再说。

“阿朗松,”旁边的女人重复道,似乎刚刚睡醒,“你快要重见家乡了。”

她看看上尉,沉默了。瞻仰陌生女人芳容的希望既然破灭,麦尔勒便向着那女伴端详起来。这是一个二十六岁上下的姑娘,金发,身材苗条,具有瓦洛涅、巴耶和阿朗松附近的女人特有的水灵的皮肤、滋润的光泽。蓝眼睛的波光里缺乏智慧,不过却显得又温柔又坚毅。身穿一件普通的布裙,头发向上绾起,戴一顶科这个地方的小帽,这一身毫不招摇的衣着使她的面孔带着质朴的美。她的神态固然没有沙龙里习见的华贵气派,但是并不缺乏贫寒的少女自然具有的端庄。这些少女回顾往日生活的图画,不会为任何事情而悔恨。只消一眼,麦尔勒便猜到这姑娘是一朵田野的鲜花,她被带到阳光强烈的巴黎温室中,却丝毫没有失去她纯洁的色彩和乡野的质朴。姑娘天真烂漫的神气和谦恭谨慎的目光告诉麦尔勒,她不希望有人偷听她的话。果然,麦尔勒一走远,两个女人便低低交谈起来,轻声碎语,他很难听清。

“您走得这么匆忙,”乡下姑娘说,“都没得空打扮一下。您现在的模样很美,不过要是我们去的地方比阿朗松远,您就必须在阿朗松再打扮一下……”

“哎!哎!弗朗西娜。”陌生女子叫道。

“怎么?”

“这是你第三次想摸清我们旅行的目的地和原因了。”

“我讲什么啦,您这样说我……”

“得啦!你那点小心眼别想逃过我的眼睛。你过去很天真,很纯朴,现在也跟我学会了,爱耍一点小手腕。你开始讨厌提问了,这很对,我的孩子。在所有刺探秘密的方法中,我认为提问是最笨的一种。”

“好吧,”弗朗西娜说,“说起来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那您得承认,玛丽,您的行动,就是圣人也会好奇的。昨天早上还两手空空,今天却大把大把地抓金子,一辆遭抢的邮车,车夫被打死了,人家在莫尔塔涅把车子给了你,还有官军保护,后面又跟个男人,照我看象是您的丧门星……”

“谁,科朗坦?……”年轻的陌生女子问,她吐出这几个字时,声音特地拐了几个弯,包含着十足的蔑视,就连她指那位骑士的手势也带着鄙薄。“听我说,弗朗西娜,”她继续说,“你还记得爱国者么?就是那个我训练他模仿丹东,叫我们特别开心的那只猴子?”

“记得,小姐。”

“你怕它吗?”

“那猴子被链条拴着的呀。”

“科朗坦是被封住嘴巴的,孩子。”

“我们和爱国者玩闹,一闹就是几个小时,”弗朗西娜说,“这我知道,可是它最后总要坑我们一下。”说着她猛地靠回车椅,依着主人,拉过主人的手,柔媚地抚摸着,充满感情地说:“您猜到了我的意思,玛丽,可是您就不回答我。您原来愁眉苦脸的,叫我好难受,唉,太难受了!可是一天之间您又快活得要发疯,这是怎么搞的?您刚讲过您要自杀的呢。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我有权利知道一点您心里的事情,您的心首先是属于我的,因为再也不会有别人比我更爱您。讲给我听听,小姐。”

“弗朗西娜,我所以高兴,秘密就在我们周围,你难道看不出来?看看远处那些发黄的树梢,各不相同,远远望去,倒象是古堡里的旧挂毯。看看这些树丛后面,随时可能钻出舒昂党来。我每次瞧这些荆豆,总似乎看见许多枪筒。艰险又回到我们身边,这叫我喜欢。每当经过一段阴沉的路,我就想马上要响起枪声了,我的心就怦怦直跳,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便激动着我,这既不是胆怯的颤栗,也不是快乐的冲动,不,这种感觉要更强烈,我身体中的一切都动起来了,这就是生命。我的生活又有了一点生气,我怎么能不兴奋!”

“啊!您等于什么也没说,狠心的东西。圣母啊,”弗朗西娜把目光朝向天空,心中怀着忧伤,“她对我都守口如瓶,又能对谁掏出心里话呢?”

“弗朗西娜,”陌生女子严肃地说,“这一次,我不能告诉你我去干什么。这太可怕了。”

“既然知道不好,那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怎么办呢?我在思考时有五十岁,行动时却只有十五岁,这叫我自己都奇怪。你一直是我的理智,可怜的姑娘,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必须扼杀自己的良知。”她停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又说:“这谈何容易?不过,你想我怎么还能随身带着一个象你这样严格的忏悔神甫?”她在弗朗西娜的手上轻轻打了一下。

“别这么说!您做的事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字?”弗朗西娜叫道,“坏东西到您身上也变得叫人欢喜了。奥莱的圣安娜在上,我为您灵魂得救不知祈祷了多少回,愿您逢凶化吉。再说,这一路我不知道您要到哪儿去,不也照样伴着您吗?”她说着,动了感情,吻着玛丽的手。

“不过,”玛丽说,“你可以离开我,如果你的良心……”

“好了,别说了,夫人,”弗朗西娜不高兴地撅起嘴,“您难道想说……”

“我什么也不想说,”年轻小姐口气很坚决,“不过,你必须知道,我讨厌那个花言巧语向我解释这项任务的人,我更讨厌这项任务。我对你有什么讲什么,我承认,假如不是从这个无聊的闹剧中既看到恐怖,又看到吸引我的爱情,我是不会屈从于他们的意愿的。再说,不努力去采摘几朵我神往已久的鲜花,哪怕为此粉身碎骨,我也不甘心离开这个卑劣的世界。但是,为了我身后的清白,你必须记住,假如我生活得幸福,纵使他们把大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同意在这出悲剧里扮演一个角色,这的确是一出悲剧呀。现在,”

她接着说,同时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假如把这出悲剧取消了,我倒会跳进萨尔特河的,不过不是自杀,我还没有活够呢!”

“啊!奥莱的圣女,宽恕她吧!”

“你怕什么?周而复始、平淡无味的家庭生活不能激发我的热情,这你是知道的。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一件坏事,但是,我的心灵具有优越的感觉能力,可以承担更加猛烈的考验。我也许不会象你一样做一个温柔的女人。我不是凌驾于一般女子之上,就是跌落到一般女子之下,这究竟是为什么?唉!波拿巴将军的女人多幸福。没错,我会年纪轻轻就死掉的,因为我已经到了这样的年龄,对喝人血的娱乐并不感到害怕,就象可怜的丹东讲的那样。不过,最好把我讲的这些话都忘掉,讲话的是五十岁的女人。谢天谢地!十五岁的姑娘马上就要复生了。”

乡下姑娘打了一个寒噤。只有她了解女主人火辣辣的暴烈性子,只有她洞悉这个动荡不安的心灵中的秘密,洞悉这个女人的感情。这个女人至今觉得生活仿佛影子一般在飘逝,而她又总想把握生活。这女人曾大把大把地播种,却毫无收获,因此她虽然贞洁如初,却对自己在情感上屡受欺骗而耿耿于怀。她被没有对手的争斗弄得厌倦了,在绝望中,她宁行善而不行恶,如果善是一种享受;宁行恶而不行善,如果恶表现出某种诗意;宁愿贫困也不愿平庸,因为贫困较之平庸尚有其伟大之处;宁愿在黑暗而不可知的未来中死去,也不愿去过缺乏希望甚至缺乏痛苦的生活。从来不曾有人为一点火星而集中如许数量的炸药,从来不曾有人为爱情而耗费如许多的财富,最后,从来不曾有一个夏娃的女儿是用如许多的金子掺和在粘土中塑造的。弗朗西娜仿佛人间的天使,她照料着玛丽,她为这个人的完美而倾倒,她觉得,倘若她能使这个似乎已经因骄傲之罪而被逐出天使合唱队的人重返天国,她就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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