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雾月底的一天,上午,于洛正在操练他的联队,按上面的命令,联队已经全部集中到马延。这时从阿朗松来的特快驿车给他送来几封急信。于洛读完信,脸上流露出不快的神色。

“快,集合!”他一面悻悻地喊,一面把信塞到帽子里,“两个连队同我一起走,目标是莫尔塔涅,那里有舒昂党。”

“你们俩跟我走,”他对吉拉尔和麦尔勒说,“这封急信我要是明白了里面的一个字,我就情愿被人当作贵族。也许我是个白痴,不管他,赶快集合,没有时间了。”

“指挥官,这口袋里装了什么,这么可怕?”麦尔勒用靴尖指了指装急信的公文信封。

“天杀的!什么也没有,要不就是耍弄我们。”

每当这个军人用语——已经是很收敛的表达了——从指挥官嘴里脱口而出,那就预示着一场风暴要爆发了。于洛说这个词有不同语气,对整个联队来说,它是标志于洛耐心程度的可靠的温度计。这个老军人生性直率,要了解他的脾气太容易了,只要注意观察于洛鼓起腮帮子眨眼睛这个不明显的鬼脸的变化,就连最捣蛋的鼓手都可以很快对他了如指掌。

这一次他憋了一肚子火说出这个词,两个朋友因而小心地保持着沉默。这个军人脸上的小麻点显得越发深,紫膛面皮也显得比平时更黑了。当他戴上三角帽时,大辫子垂到一边肩章上,他气恼地把它一甩,把两边的小辫子都碰乱了①。可是,他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捏紧拳头,双臂沉重地抱在胸前,胡子气得支楞着,吉拉尔只好贸然地问一句:“立刻出发吗?”

①这原是十八世纪法国军队流行的发型,大革命后成为王党的标志。奇怪的是于洛身为共和军指挥官,却也留这种发式。

“弹药盒装满就出发。”他咕咕哝哝地说。

“已经装满了。”

“枪上肩,向左看齐,齐步走!”于洛一挥手,吉拉尔发出了口令。

鼓手排在吉拉尔挑选的两个连队的前面。一阵鼓声把指挥官从沉思中惊醒。他在两个朋友的陪伴下出了小城,然而他一句话也不同他们说。麦尔勒和吉拉尔默然对视了好几次,似乎是说:“他难道总这样气哼哼地待我们?”他们一边走,一边偷偷向于洛投去窥伺的目光,他仍在不停地嘟哝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好几次这些话传到士兵的耳朵里,大家以为他在骂人,可是谁也不敢出声。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知道必须严守纪律,过去在意大利由波拿巴指挥过的士兵对这种严格的纪律早已习以为常。大多数士兵都和于洛一样,来自在美因兹投降,许诺不在边境作战的那支著名部队①,法国军队把他们叫作美因兹人。很难碰到比他们更能互相了解的士兵和军官了。

出发的第二天,于洛和两个朋友一大早便到了从阿朗松到莫尔塔涅的大路上,他们离阿朗松约摸有一法里②地,这一段路修筑在萨尔特河草原的边缘。路左边,草原展示着千姿百态的风光,路右边,与梅尼尔-布鲁斯特森林相接的茂密的树丛形成了优美的大河风光中的——倘若允许我借用一个绘画术语的话——“重彩近景”。路两边的斜坡下是壕沟,沟里挖出的土不断甩到地里,堆成一个个土包,上面长满了荆豆,这是整个西部地区称呼刺金雀花的名字。这种灌木丛长得密密扎扎,冬天里是马和牛羊的好饲料,不过,在收割前,它们暗绿色的树丛也是舒昂党人的隐身之地。这丛丛荆豆在向路人宣告,布列塔尼就要到了。这段路固然景色宜人,不过因为有了这些小土包和荆豆丛,又潜藏着杀机。

①一七九三年,法国驻美因兹守军被普鲁士重兵包围,后投降,向普方承诺一年内不同普方作战。

②指法国古里,一法里约合四公里。

从莫尔塔涅到阿朗松,再从阿朗松到马延,路上可能会遭遇不测,这便是于洛的部队这次出征的缘由,而他也终于把他发火的秘密讲出来。他们此行是为了护送一辆老式邮车。士兵们早已疲惫了,因而拉车的两匹驿马也只能缓辔而行。驻守莫尔塔涅的蓝军部队护送这辆破车到他们防区的边界,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于洛,——士兵们很贴切地把这种任务称为爱国苦役,然后便返回莫尔塔涅,这会儿已经走得很远,成了一个个小黑点。于洛的两个连队,一个在车后面,与车子相隔数步,另一个在车子的前面。于洛由麦尔勒和吉拉尔左右陪伴着,走在前面的连队和马车之间。他突然对两个朋友说:“他妈的!你们能相信,将军把我们从马延拉出来,就是为了让我们陪伴这辆破车里的两个女流吗?”

“不过,司令,刚才我们在两位女公民眼前列队的时候,”吉拉尔回答,“您向她们敬礼的神气却并不难看。”

“哼!丢人就丢在这里。巴黎的公子哥儿们就知道叫我们恭恭敬敬地对待他们那些可恶的女人!让我们这样忠诚勇敢的革命党跟在石榴裙后面,简直叫人无地自容。天哪!我这个人直来直去,不喜欢别人绕圈子。我看见丹东有一群情妇,巴拉斯有一群情妇,我就对他们讲:‘公民们,共和国把行政权力交给你们,不是叫你们同旧王朝一样寻欢作乐。’你们也许要说,这和女人有什么关系?是啊,大家都有女人,不错。你们都知道,好男儿就得有女人,而且要漂亮女人。但是,国难当头就要适可而止。假如革命党重蹈昔日的覆辙,那又何必扫除旧时代的恶习?瞧瞧第一执政吧,那才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没有女人,永远在工作。我敢拿我半撇胡子打赌,对我们现在做的这件蠢事他一定不知情。”

“说实话,指挥官,”麦尔勒笑着说,“我看见了藏在车里那个年轻夫人的脸,我想所有的人都会象我一样毫不羞惭地产生这样的感觉,想到车子跟前去溜达,以便和车上的人攀谈。”

“麦尔勒,你要当心,”吉拉尔说,“那两只戴帽子的小鸟有一位男性公民陪伴呢,这位公民看来诡计多端,会叫你落进陷阱的。”

“你说谁?这个一双绿豆眼向路边瞟来瞟去,好象看见了舒昂党似的怪人!这个几乎没有腿,要是车子挡住他那匹坐骑的腿,就活象一个鸭头从馅饼里伸出来的花花公子!这个白痴要是阻止我抚摸那只美丽的黄莺……”

“又是鸭子,又是黄莺!哈哈,可怜的麦尔勒,你是撞到鸟窝里去了。不过,不要小看这只鸭子!我觉得他那双绿眼睛象蛇一样阴险,象原谅丈夫过失的女人一样奸诈。我宁可相信舒昂党,也不相信这些面孔象果汁瓶子似的律师。”

“好!”麦尔勒高兴地嚷起来,“有指挥官恩准,我就豁出去了!那个女人的眼睛象天上的星星,为了看见这双眼睛,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这位伙计,他迷上了。”吉拉尔对指挥官说,“他在说胡话呢。”

于洛做了一个鬼脸,耸耸肩膀说:“我奉劝他在喝汤之前最好先闻一闻。”

“勇敢的麦尔勒,”吉拉尔看他放慢脚步,等那车子慢慢赶上来,便说道,“他是个乐天派。只有他能够在伙伴牺牲时哈哈大笑而没有人骂他铁石心肠。”

“他是真正的法国士兵。”于洛庄重地说。

“哈哈,他把肩章戴上肩了,叫人知道他是上尉,”吉拉尔笑着说,“好象在这种事情里军衔也能派点儿用场。”

麦尔勒转身相迎的车子里确实坐着两个妇女,其中一个似乎是另一个的仆人。

“这种女人总是两人同路。”于洛说。

一个矮小、干瘦的男人骑着马在马车旁忽前忽后地转悠。

尽管看起来他是两个上流女人的伴当,然而谁也没有看见他和两个女人搭话。这种抑或表示轻慢,抑或表示尊敬的沉默,于洛称之为公主的女人那数不清的行李匣子,直至骑马伴当的装束打扮,这一切都令于洛的心里泛起一阵阵苦涩。这陌生人的衣着和当时漫画上画的那些时髦怪人一模一样。请诸位设想这样一位穿着奇装异服的人物,他上衣的前襟短得出奇,竟比背心还短五、六寸,后摆却长长地拖下去,活象鳕鱼的尾巴,——这是当时人形容这种后摆的字眼,一条巨大的领带绕着脖子缠上好几匝,使得从这个平纹细布的迷宫①中探出的小脑袋确实与麦尔勒上尉刚才那个美食学的比喻相吻合。陌生人穿着紧身裤,脚上是一双苏沃洛夫式的长靴。一粒巨大的蓝白色雕玉用来当作衬衫的别针,两条表链从腰带上平行拖下来,螺旋形的发鬈垂在两个额角上,几乎把脑门完全遮住。作为最后一项装饰,衬衫和外衣的领子都高高耸起,使他的脑袋好象喇叭形纸卷里钻出的一束花。除这些乱七八糟互相排斥而无法形成一个整体的装饰之外,诸位还可以加上黄裤子,红背心与肉红色的外套之间滑稽的色彩对比,这样诸位就可以得到关于执政府初期风流少年时髦做派的一幅准确图画。这套服饰是地道的巴罗克式的,发明这样的服装似乎是对高雅情趣的考验,同时表示风尚不可能创造更可笑的东西了。这位骑士看上去有三十岁,其实刚满二十二岁。“)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