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吉拉尔想悄然站定在舒昂党人面前的时候,指挥官低声吩咐麦尔勒:“派一个排长率领十个人,你亲自把他们布置到山上。路越往山顶越宽,到顶上有一片平地,从那里看埃尔内的公路就象一条发带。选择一块地方,近旁不要有林子,以便排长从那里监视旷野。叫上开心钥匙,这个人很机灵。这可不是开玩笑,这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麦尔勒明白了这项行动的重要性,领着人执行命令去了,司令官挥挥右手,示意聚集在周围谈天打闹的士兵安静下来。

他又挥了一下手,命令他们拿起武器。在一片寂静中,他的眼睛向大路两侧搜寻,耳朵竖起来不安地倾听,似乎希望突然听到轻微的动静,听到武器撞击的声音,或者听到预示盼望中的战斗就要打响的脚步声。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似乎一直探测到了树林深处。他在树林里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又用野人的方法审视路上的尘土,想寻找敌人的足迹,他知道这些敌人是十分凶悍的。他没有发现任何迹象足以证实他的忧虑,心里大为失望。他气喘吁吁地爬上路旁的小山包,在山顶上慢吞吞地转来转去。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经验对拯救这支军队大有益处。他走下山坡。他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因为在这种时刻,带兵的人总是为不能把最危险的任务留给自己而抱憾。手下的军官和士兵们一向喜欢指挥官的性格,懂得指挥官作为军人的价值,现在留神到他忧郁的脸色,心想他这样的警觉说明情况不妙,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情况十分严重。尽管他们动也不动,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却完全是出于本能。就象对机智的主人一贯惟命是从的猎狗,当它们不懂主人的命令时,便竭力去猜测主人的意图,士兵们的眼光在库埃斯农河谷、路旁的树林和指挥官严肃的脸上扫来扫去,竭力想从中确定自己的命运。他们的眼睛互相探询,嘴角相继露出微笑。

于洛扮了一个他那独特的鬼脸。一位被看作连队的智多星,诨名叫飞毛腿①的排长低声说:“我们钻进了什么鬼地方,连于洛这样的老兵脸上都象挂了一层霜,他那神气就象在军事法庭上。”

①飞毛腿即本《全集》第十三卷第362页提到的博比埃。

于洛朝他严厉地看了一眼,全场立刻按持枪列队的要求一片肃静。这时候,在姗姗来迟的新兵的脚下,沙土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他们的步伐踏出有规律的声音,给士兵们不安的情绪增加了几分模糊的激情。这种难以言传的感情只有身临险境,在黑夜的寂静中感到心脏在猛烈跳动,同时感到有一种单调重复的声音在往体内一滴滴灌注恐怖的人才能体会到。指挥官踱回到路上,自忖道:“难道我搞错了?”他心里腾起怒火,直从眼睛里喷射出去,他便用这双眼睛瞅住安静而痴呆的土行者。他从土行者黯淡的目光中辨出了嘲讽的意味,决心继续实行他的防卫措施。这时,麦尔勒上尉执行完于洛的命令,又回到他身边。这幕戏中沉默的演员们和成千上万使这场战争成了最壮观的战争的人一样,焦急地等待新情况,他们急切想看到军事形势中的疑点被事态的发展一一照亮。

“上尉,我们让新兵中少数革命党排在后面算是做对了。”

指挥官说,“你挑选十二个胆大的,交给勒布伦少尉指挥,把他们带到后面,支援那里的革命党,把这群鸟尽快往前赶,三下五去二地把他们赶到咱们的人占据的高地上。我等着你。”

上尉消失在队伍中。指挥官挨个看了看队伍中的四个士兵。这四个勇士机智敏捷,他早已知道。他用手指指他们,又做了一个很亲密的动作:将食指在鼻子底下很快地点几下,这是在悄悄招呼他们。四个人来到他身边。

“你们和我一同在奥什手下干过。”他对他们说,“那时我们着实教训了一番那些自称王室猎手的强盗。你们知道他们是怎样打蓝军的埋伏的。”

四个士兵听指挥官称赞他们有经验,一齐点头,意味深长地撇撇嘴。这是那种无畏的军人的神态,其中包含着无忧无虑和听天由命的成分,说明自从法国和欧洲开战以来,他们的思想向后没有超过背上的背包,向前没有超过枪尖上的刺刀。四个人嘴唇紧闭,象钱包抽紧了口;他们盯住指挥官,显得又专心,又好奇。

“所以,”于洛接着说,他很善于用士兵的形象的语言讲话,“象我们这样的好汉,哪能受舒昂党人的戏弄。这附近就有舒昂党,不然我就不叫于洛。你们四个人到路两边去搜索。队伍马上要全速前进,所以,你们要跟紧,尽量不要脱离哨位。给我弄清情况,动作要快!”

于洛把路旁险要的山头一一指给他们。四个人把手举到旧三角帽前,向指挥官表示感谢。天长日久,日晒雨淋,他们的帽檐已经翘了起来。四个人中间有一个叫拉罗斯,于洛认识他,是个班长,他拍了拍枪说:“我们给他们吹一曲单簧管①,指挥官。”

四个人两个向右,两个向左,出发了。全连队的人看着他们消失在路旁,心里都不免有些难过。指挥官的心里也很沉重,他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当他看到四个人的帽顶隐没的时候,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军官和士兵们听着踏在枯叶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都竭力把刺扎般的感觉藏到心底,然而越是掩藏,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在战争中有时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四个人危在旦夕,它给人造成的恐怖要超过尸横遍野的热马普②战场。这些军人面庞上的表情千差万别,而且稍纵即逝,因而画家只能求助于军人们的回忆,而且只能从从容容研究这些生动的面容,因为当时这一场场的风暴细节太丰富了,不花许多时间很难完整地加以描写。

①单簧管clarinette,另一义是步枪,这里为双关语。

②一七九二年十一月六日,法国军队在比利时的热马普击败奥地利军队,双方伤亡惨重。

当四个士兵刺刀的反光完全消失时,麦尔勒上尉回来了,他用闪电般的速度执行了指挥官的命令。于洛发出两三声口令,让队伍在路当中排成战斗队形,然后命令队伍向尖刀班据守的佩勒里纳山顶前进。他自己走在最后面。他倒退着走,以便发现四周山头上随时可能出现的轻微动静。自然造就了秀丽的山峰,人却使这些山峰变得狰狞可怖。于洛退到了吉拉尔看守土行者的地方。土行者一直用貌似冷淡的目光注视着指挥官调兵遣将,他不动声色地(简直不可思议!)望着两个士兵走进大路右手的树林,突然使劲吹了两三下口哨,声音响亮而尖厉,好似猫头鹰的鸣叫。上文提到的三个著名走私贩在黑夜里就这样吹出高低不同的哨声,暗示有埋伏,有危险,以及其他一切情况。他们的绰号“舒安”就由此而来①,“舒安”在当地的土话中指猫头鹰。或者枭。这个词后来走了形,专指共和国初期的战争中模仿三兄弟②的手段和信号的人。一听到这可疑的口哨,司令官立刻站定,目不转睛地瞧着土行者。为了把这家伙稳在身边当作晴雨表,以便了解敌人如何行动,他假装被舒昂党人傻乎乎的模样哄住了。他示意准备送这家伙上西天的吉拉尔不要动手,然后,他唤来两个士兵,叫他们站在舒昂党人附近,他大声地、一字一句地吩咐他们说,舒昂党人动一动就打死他。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土行者竟然丝毫不显得紧张。司令官仔细地揣摩,觉得他木然的神情很可疑。

①舒安(chuin)即舒昂(chouan),布列塔尼人读作“舒安”。

②应为四兄弟。

“傻瓜到底是傻瓜!”他对吉拉尔说,“哼!要从舒昂党的脸上看出什么真不容易。可是这家伙拼命想表现他的勇气,反倒露出破绽。你发现没有,吉拉尔,如果他假装害怕,我会把他当作白痴,这样我和他就会打个平手,因为我的招数已经使尽了。好哇!我们将受到攻击!不过,让他们来吧,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

老军人说这番话时声音压得很低,脸上闪出胜利的光彩,他一面搓着手,一面带着嘲弄的神气瞧着土行者,然后,他双臂合抱在胸前,和两位心腹军官一起站在路上,等着看他的部署有什么结果。他明白战斗已经无法避免,于是用平静的神色望着他的士兵。

“啊!马上要热闹了。”飞毛腿低声说,“指挥官又搓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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