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汉子阴沉沉地开了口,他的口音说明他讲法语很困难③,他伸出一只坚硬宽大的手指着埃尔内,“那边就是曼恩省,到那里就不是布列塔尼了。”

①萨耶(saye)、萨加(saga)、萨永(sayon)都是指古代高卢人的无袖外套。

②这里“山羊”一词原文用的是bique,为布列塔尼语,译文难以表达。

③布列塔尼土语与一般法语区别较大。

说罢,他将沉重的鞭杆掷到指挥官脚下,鞭杆重重地撞到地上。陌生汉子简短的两句话给目睹这场面的人的印象好比一首乐曲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鼙鼓。单单这两句话还不足以表达仇恨和复仇的欲望,然而配上高傲的动作,简短的话语,包含着冷酷的野性力量的神态,就把一切都说出来了。这个似乎是用斧子劈成的汉子粗野的外形,疙疙瘩瘩的皮肤,傻里傻气的嘴脸,使他具有野蛮的半神半人的形象。他带着先知的神情,又仿佛是布列塔尼的保护神显灵;布列塔尼从长达三年的酣梦中醒来,准备重新开始一场要打得双方伤亡惨重才能分胜负的战争。

“来了个漂亮后生,”于洛自言自语道,“我看派他到这里来是有人准备拿子弹和我们谈话。”

指挥官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两句话,他的目光从这汉子转向山岭,又从山岭转向新兵的队伍,又从新兵队伍转向陡峭的山路,路旁的山脊上长满了高高的布列塔尼金雀花。他的眼睛陡然又盯住陌生汉子,象是无声的审问,然后突然问道:

“你从哪里来?”

他锐利的目光急切地想看透这张难以捉摸的脸,发现后面隐藏的秘密。在刚才的那阵沉默中,这张脸已经换上了农民休息时常有的那种麻木不仁的表情。

“从加尔那里来。①”汉子回答,一点也不显得惊慌。

①“加尔”,当时旺代人自称“加尔”,取“加尔”(gars)这个词“勇猛强壮”之义。舒昂党人首领德·蒙托朗伯爵被称为勒·加尔,意思是“好汉”。因此这句话既可理解为从旺代来,又可理解为从舒昂党那儿来。

“你叫什么?”

“土行者。”

“为什么胆敢违反法律,用舒昂党人的绰号?”

土行者——既然他这么自称,我们就这样称呼他——带着没有半点虚假的痴呆神情望着指挥官,那军人以为他没听懂自己的话。

“你是富热尔的新兵?”

对这个问题,土行者回答“不知道”。在这种“不知道”三个字里藏着令人无可奈何的软钉子,一切谈话都只能戛然而止。他不慌不忙地在路边坐下,从萨罗里掏出一块薄薄的黑色荞麦饼——这是当地人的食物,是苦是甜只有布列塔尼人才能领略,带着懵懵懂懂的漠然表情吃起来。他叫人感到这是个全然没有头脑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军官们一会儿把他比作在山谷鲜美的草场吃草的牲口,一会儿把他比作美洲的野人,一会儿又把他比作好望角的土人。连指挥官也上了这种态度的当,丢开了心中的不安,然而就在他向这被他疑为大屠杀的报信人的汉子投去最后一眼审慎的目光时,他看见这舒昂党人的头发、萨罗、羊皮筒上沾满了芒刺、败叶、树林和灌木丛的碎枝,好象在荆棘丛生的林子里走过长路。他向身旁的副手吉拉尔使了个眼色,用力握住他的手,低声说:

“我们是去找羊毛的,却可能被人推光了毛。”

军官们疑惑不解,面面相觑。

这里有必要讲几句题外的闲话,为的是叫那些常年足不出户的人懂得于洛指挥官的担心。这些人因为什么都看不到,就习惯于对什么都不相信,他们会说根本没有土行者这个人,也不会有那些行侠仗义的西部农民。

“加尔”这个词应该读作“加”,是克尔特①语的残余,从下布列塔尼语传入法语,在我们现在的语言里,这个词包含的古董最多。gais是盖耳人或者高卢人②的主要兵器;gaisde意为带武器的;gais意为勇气;gas意为力量。通过这样一比较就可以懂得gars这个词与我们祖先的语言在词汇上的近亲关系。这个词有些类似拉丁文的vir,训为“人”,是词义为力量、勇气的virtus的词根。这段论述讲的是我们民族的事,想必可以得到谅解,而且它或许还可以在一部分人的头脑里为下列词汇恢复名誉:gars、garcon、garconnette、garce、garcette。一般着文讲话都摈除这些词,理由是有伤大雅,但是论到根源上这些词却是颇具勇武气味的,在我们的故事中这种词会不时出现。“一个大名鼎鼎的娘儿们。”这是德·斯塔尔夫人在旺多姆的一个小镇上③过流亡生涯时记录的一句赞语,懂得这样一句赞语的人是很少的。就全法国而言,高卢风俗印记最深的地方首推布列塔尼。在布列塔尼的一部分地区,我们粗野祖先的野蛮生活和迷信思想至今依然是,这么说吧,现行的,这些地方就是加尔人的故乡。倘若一个地方住了许多与刚才出现在这幕场景中的角色相仿佛的蛮子,附近的人就称他们道:某某教区的加尔人。这个古意盎然的称呼是对他们苦心孤诣保留本地语言和盖耳人风俗的奖励。因此,他们的生活至今还深深地保留着各种信仰和迷信活动的遗迹。在那里,封建习惯仍然得到尊重。在那里,古物鉴赏家还能找到巍然挺立的德落伊教④石碑,在那里连现代文明的守护神也不敢穿越那原始大林莽。难以置信的凶残,野兽般的冥顽,然而又信守誓言;文明社会的法律、风俗、服装、货币、语言在这里看不见丝毫的踪迹,但是,古道热肠与英武气概相结合,使得这一带乡村的居民比莫希干⑤和北美的红种人更拙于心计,当然论勇武、乖觉和坚韧,彼此却难分轩轾。布列塔尼占据了欧洲的中心位置⑥,研究它比研究加拿大更有意思。这块土地被阳光包围着,可是恩德无量的阳光却未能温暖它,它好比一块冰冷的炭,任炉火烧得通红,依旧黑乎乎黯淡无光。曾经有贤德之士想为法兰西的这块美丽富饶、许多宝藏尚不为世人所知的地方争取文明生活和繁荣昌盛,然而一切努力,包括政府的尝试,在老百姓拘守万年陈规的凝滞状态面前均化为乌有。这不幸的结果从下面的现象中可以得到比较充分的解释:土地依然被沟壑、急流、湖泊、沼泽纵横切割;类似土堡的篱笆拔地而起,把每一块田都变为营垒;没有大路,也没有运河;居民的头脑懵懂无知(这个故事将描写他们如何被危险的偏见所束缚),不愿意采用现代农业技术。这地方山高水深,老百姓又十分迷信,这就既排除了人口集中的可能,也排除了观念的比较与交流带来的好处。没有村庄。称作宅子的歪歪斜斜的建筑在整个地区星星点点地散开。每一个家庭都象生活在沙漠中。为人所知的集会仅有礼拜六和宗教节日里全教区的短暂聚会。这些静穆的集会只进行几个小时,由长老⑦主持,他是粗野村民的唯一导师。农民们不声不响,听这位神甫高声大嗓地嚷嚷一通之后,便回到肮脏的家中呆上整整一个星期。出门是为了干活,回家是为了睡觉。倘有人来访,那一定是神甫,全地区的灵魂。因此,正是听了神甫的话,成千上万的人才恶狠狠地扑向共和国,布列塔尼的这些地区才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前五年就为第一次舒昂党战争源源不断地输送士兵。

①克尔特人,在后来的法国、英国、西班牙、德国等地居住的古民族。

②高卢人为克尔特人的一支,一般被认为是法国人的祖先。盖耳人即高卢人。

③指弗塞镇,位于布卢瓦与旺多姆之间,斯塔尔夫人被拿破仑逐出巴黎后,在一八一〇年八、九月间曾在那里小住。

④德落伊教,古代克尔特人的宗教。德落伊是凯尔特人的祭司的称号。

⑤北美印地安人的一支。

⑥这句话显然是不正确的。

⑦原文是recteur,在布列塔尼语中指本堂神甫。

胆大包天的走私贩科特罗①四兄弟——这场战争因他们而得名——就在从拉瓦尔到富热尔一线干他们危险的营生。不过这一带农村作乱没有任何高尚的动机,可以有把握地说,旺代省是把打家劫舍化为战争,而布列塔尼省是把战争化为打家劫舍。王公贵族被驱逐,宗教被毁灭,这在舒昂党人不过是杀人越货的口实。这场内战中发生的事件集中反映了布列塔尼风俗中固有的野蛮粗暴。当王朝的真正卫士到这些愚昧而好斗的居民中招募军队时,他们想给那些使舒昂党人臭名昭着的暴行涂上一层光彩,但是枉费心机,舒昂党依旧作为在未开化地区煽动民众具有巨大危险的例证流传后世。刻画了呈现在旅行者眼前的布列塔尼第一条河谷,介绍了新兵队伍中的那些汉子,描写了出现在佩勒里纳山顶的加尔人,这就简要而忠实地勾勒出了布列塔尼省及其居民的形象。只要发挥一下想象力,就可以根据这些细节设想这场战争的舞台和工具;具体内容在这些细节里全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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