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米许已经签名的空白申请书递过来,德·格朗维尔先生接过来瞧了瞧。
“我们不能取消它,可是你们得知道:如果你们要求全部特赦,你们就一个也得不到。”
“我们还有时间征求一下米许的意见吗?”博尔丹问。
“有。行刑命令是由检察署发出的,我们可以给你们宽限几天。”他又略带讽刺地加上一句,“人们杀人,可是还要经过许多手续,尤其是在巴黎。”
德·夏尔热伯夫侯爵已经从司法大臣那里获悉许多情况,这些情况更加重了德·格朗维尔先生下面一番悲哀的话的分量。
“米许没有罪,我知道,我也这样说,”代理检察长接下去说;“可是一个人怎能对抗所有的人呢?而且要知道我今天的地位使我必须保持沉默。我不得不叫人树起断头台来砍掉我的当事人的脑袋。”
德·夏尔热伯夫先生相当熟悉洛朗丝的为人,知道她一定不会同意牺牲米许去救她的两个表哥。因此老侯爵就进行了最后一次尝试。他请求外交大臣接见,以便知道在外交界的上层中有没有拯救的办法。他带着博尔丹一同去,因为博尔丹认识外交大臣,而且为大臣办过事。两个老头子见到塔莱朗的时候,大臣正对着壁炉沉思,两只脚烘着火,手支着头,手肘靠在桌子上,报纸落到地上。大臣刚读过最高法院的判决。
“请坐,侯爵先生,”大臣说,“而你,博尔丹,”他指着前面桌子旁边的一个位子加上一句,“你写……”
陛下:
四个无辜的贵族,被陪审团宣判有罪,现在又被陛下的最高法院驳回上诉。
只有皇帝陛下能给他们以特赦。这几个贵族别无他求,只求陛下皇恩浩荡,俯允他们在疆场为陛下效命而死,他们恭敬地认为自己是皇帝兼国王陛下的……等等。
“只有亲王们能够这样帮忙,”德·夏尔热伯夫侯爵说,同时从博尔丹手里接过那份宝贵的申请书正本,以便叫四个贵族在上面签字,他十分盼望一些有权势的人在这份申请书上批署有利意见。
“侯爵先生,”大臣说,“贵亲戚的生命就看战争的胜负如何;尽量想法在打胜仗的第二天去觐见皇上,那么他们就得救了!”
他拿起笔,亲自写了一封密信给皇上,又写了一封给迪罗克元帅,然后拉铃叫人;他叫秘书准备一份外交护照,最后才转过身来安静地问老讼师:
“你对这件案子的真正想法是什么?”
“大人难道真的不知道是谁这样作弄我们么?”
“我猜到了,可是我有必要再证实一下,”亲王回答,“你们回到特鲁瓦去,明天把五天鹅女伯爵带到我这儿来,还是这个时间,不过要做得秘密,先到塔莱朗夫人的房间里去,我会通知她你们要来。五天鹅小姐将要藏在一个能够看见我所召见的那个人的地方,如果她认出这个人就是从前波利尼亚克和里维埃阴谋案发的时候到过她家里的,无论我说什么,他怎样回答,都不要做声,不要有什么举动!最后,你们只应想着去救西默兹先生们,不要让你们的猎场看守人那个古怪的坏家伙妨碍了你们的手脚。”
“大人,他可是一个品质高尚的人哪!”博尔丹喊起来。
“博尔丹,你也这样热情地称赞他吗?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一条好汉了。侯爵先生,”他转换了话题,“我们君王的自尊心强得出奇,他会因为我毫无反对意见就执行他的荒唐想法而革我的职。他是一个伟大的军人,懂得怎样改变空间和时间的规律;可是他不懂得使一个人转变,他只想把人铸造得适合他使用。现在,不要忘记只有一个人能够求得贵亲戚的特赦……这个人就是五天鹅小姐。”
侯爵独自一个人回到特鲁瓦去,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洛朗丝。洛朗丝从检察长那里获得准许去看米许,侯爵一直陪伴她到监狱门口,他在那里等候。她出来时,眼睛里充满热泪。
“那个可怜的人,”她说,“想跪下来求我再也不要把他放在心上,而他却忘记了自己脚上还戴着镣铐!啊!侯爵,我一定要为他求情。是的,我要去吻他们那位皇帝的靴子。如果我失败了,那么我就要设法使这个人永远活在我们家里。把我为他写的特赦申请书也递上去,以争取时间让我叫人给他画一幅肖像。我们动身吧。”
第二天,外交大臣从约定的暗号得知洛朗丝已经藏好以后,就拉铃叫人,门房走了进来,部长命令他把科朗坦先生领进来。
“亲爱的朋友,你是一个能干的人,”塔莱朗对他说,“我想使用你。”
“大人……”
“你听我说。你为富歇做事所得到的只是金钱,永远得不到荣誉和象样的地位;可是如果你象刚在柏林干过那样继续为我服务下去,你就能受到器重。”
“大人对我真好……”
“你最近在贡德维尔案件里表现得很有天才……”
“大人,这话怎么讲?”科朗坦回答,态度既不太无所谓,也不太惊异。
“先生,”大臣冷冷地说,“你不会有所成就的,你害怕……”
“怕什么,大人?”
“怕死!”大臣用他那深沉、洪亮的漂亮嗓音说,“再见吧,亲爱的朋友。”
科朗坦一走,德·夏尔热伯夫侯爵就走进来说:
“就是这个人,可是我们差点儿害死女伯爵,她气得窒息了!”
“只有他这个人能玩弄这样的诡计,”大臣回答,“侯爵,你有可能到达不了目的地,”亲王继续说,“你应该公开取道斯特拉斯堡,我发给你们一式两份护照,在第二张护照上我把经过什么地方留下空白。你们再找两个替身,巧妙地改变你们要取的道路,尤其重要的是要换乘车子,让你们的替身在斯特拉斯堡停下,然后你们取道瑞士和巴伐利亚到普鲁士去。这计划对谁都不要泄漏,要谨慎小心。警察当局正在同你们作对,而你们还不知道警察当局的厉害!……”
五天鹅小姐答应给名画家罗贝尔·勒费弗尔①一笔相当丰厚的报酬,使他同意到特鲁瓦来给米许画一幅肖像;这位画家当时相当有名,德·格朗维尔先生也答应给他一切可能的便利。德·夏尔热伯夫先生同洛朗丝坐着他那辆破旧的老式马车出发,还带着一个会说德国话的当差。可是到了南锡,他们就同戈塔尔和古热小姐会合,这两位替身乘着一辆漂亮的敞篷四轮马车比他们先到那里。侯爵取了他们的马车,把自己的老式马车交给他们使用。外交大臣猜得真准。在斯特拉斯堡,警察局长拒绝在旅客的护照上签证,说是收到了绝对禁止签证的命令。这时候,侯爵同洛朗丝已经利用他们的外交人员护照从贝桑松出了法国国境。洛朗丝在十月初旬越过瑞士,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里风景之优美。她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处在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中,就象犯人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一样。周围的自然环境都蒙上了一层翻滚的浓雾,使最平凡的事物也都显得狰狞古怪。“如果我失败了,他们就自杀,”——这个想法又落到她的心头上,宛如从前在车轮刑②中,刽子手的棍子又落到犯人的四肢上一样。她越来越觉得筋疲力竭,她的全部精力都在等待中消耗净尽,她等待的是残酷的、具有决定意义的、转瞬即逝的时刻,在这时刻中她要同掌握四个贵族命运的那个人面对面地相遇。她已经下决心不在消沉中挣扎,以免无谓地消耗精力。在这最后等待的时刻,心灵高尚的人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有人会变得异乎寻常地高兴,因此侯爵弄不懂洛朗丝的态度,只怕不能把她活着带到目的地,去作庄严的觐见;所谓庄严只是对他们而言,可是这次觐见也的确越出了私生活的正常范围。对洛朗丝而言,这个人是她仇恨和蔑视的对象,在这个人面前低头受辱,这就等于她高贵的感情全部被夺走了。
①罗贝尔·勒费弗尔(1755—1830),法国历史题材画家。
②车轮刑,古代刑罚,将犯人打断四肢后绑在轮子上任其死去。
“经历了这一次,”她说,“还能活下去的洛朗丝就和现在准备去死的洛朗丝完全不同了。”
两个旅客越过普鲁士边境以后,就很难看不见军队和辎重的大规模移动了,因为他们已进入战地。耶拿战役①已经开始。洛朗丝和侯爵看见法国的雄师一队队排成长列,宛如在杜伊勒里宫前受检阅一般。展现在眼前的威武雄壮的景象,只有用《圣经》上的语言和形象才能描绘,因此那个将这大批人马鼓动起来的人,在洛朗丝的想象中就成了一个身材奇伟的人。不一会,她的耳边响起胜利的呼声。皇帝的部队刚取得了两个显着的胜利。两个旅客到达萨尔费尔德那天的前夕,普鲁士亲王被打死了。拿破仑象闪电似的迅速前进,两个旅客在萨尔费尔德没有找到他。最后,十月十三日,这个不祥的日子②,五天鹅小姐沿着一条河前进,她的车子在主力部队中间走着,只见周围一片混乱,人家让他们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从一个师部送他们到另一个师部;她想到自己单独同一个老头子一起在男人的海洋中颠簸就害怕起来,这个十五万人的海洋同敌方十五万人对峙着。她的车子在小丘上沿着一条泥泞的道路前进,从路旁的树篱上望过去总是见到这条河,她感到厌烦了,就问一个兵士这条河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