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帝国一个上议员被绑架这件事,距今已经有三十四年,中间又经历了三次大革命,而今只有老人才能回忆得起这件事在欧洲引起了怎样的轰动。几个年轻人被控绑架马兰,这件案子所引起的兴趣和好奇心,没有任何案子可以比得上,只有帝政时期圣米迦勒广场杂货店老板特律莫的案子,莫兰寡妇的案子,王政复辟时期菲亚尔代斯和卡斯坦的案子,现政府治下拉法热夫人和费希的案子,才差可比拟。这样一件谋害皇上的上议院成员的案件,必然引起皇上的震怒。差不多在案件发生的同时,人们便把逮捕被告和搜索无结果的事禀告了皇上。森林经过深入的搜索,奥布和附近各省也都跑遍,丝毫没有找到从哪条路绑架贡德维尔伯爵,或者把他禁闭在哪里的痕迹。拿破仑召见了大法官。大法官从警务大臣那里获取情报以后,来向拿破仑解释马兰同西默兹家族的关系。当时皇上正在忙着料理国家大事,他认为这件案子可以根据以前的事实来加以解决。
“这些年轻人真是疯了,”拿破仑说。“象马兰这样的法学家当然会否认用暴力强迫签订的字据。监视这几个贵族,看他们怎样释放贡德维尔伯爵。”
他命令尽可能快地处理这件案子,因为他认为这件案子是攻击他建立的制度,是否定大革命所带来的变革的恶劣例子,是对把贵族财产收归国有这个大问题的反攻倒算,是把各党各派合并起来的一个障碍,而合并党派是他对内政策中一直要做的一件事。最后,他认为他受了这些年轻人的骗,他们本来向他许下诺言要安分守己的。
“富歇的预言应验了,”他喊道,他想起了两年前富歇漏出来的一句话,富歇现在是他的警务大臣了,他当时说那句话是由于受到科朗坦关于洛朗丝的报告的影响。
在宪政政府统治下,没有人会理会这种又盲又哑、既冷若冰霜又不知感恩的“政府公事”;这种制度下的人民很难想象在帝制统治下皇上说一句话,他的政治机构或管理机构就要大卖力气。他的强大的意志力仿佛不仅感染人们,也感染事物。拿破仑说了那番话以后,一八〇六年的反法联盟①出其不意地发生了,使皇帝完全忘记了这件案子。他想的是重新发动战役,他忙着集结部队,准备猛击普鲁士君主政体的心脏。可是他关于赶快处理这件案子的意愿得到了有力的贯彻,因为所有法官的职位都处在朝不保夕的状态中。那时候,康巴塞雷斯以国务大臣身分,正在同大法官雷尼埃一起筹建第一审法院、帝国高等法院和最高法院;他们在争论法官的制服问题,拿破仑对这个问题很重视,而且很有理由;他们在审核司法人员的名单,搜寻已被大革命取缔的前最高法院的遗老。奥布省的司法官员自然会想到,如果在绑架贡德维尔伯爵的案件中表现得卖力一些,对自己将来的地位大有好处。因此拿破仑的随便猜测在廷臣和一般群众眼中就成了确定不移的结论。
①一八〇六年普鲁士联合英国和俄国组成第四次反法联盟,于一八〇六年十月初给拿破仑下了哀的美敦书。
欧洲大陆依然生活在和平中,法国人人都崇拜皇帝;他迎合各种利害关系和虚荣心,迎合人,迎合事,迎合一切,甚至迎合人们对往事的回忆。因此暴力行动在群众的心目中就是损害公共的福利。无辜的西默兹兄弟和奥特塞尔兄弟,可怜就在群众中得了臭名声。只有少数几个贵族,躲在他们的领地上,私下为这个案子感到痛心,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事实上,怎么能抗拒公众舆论呢?一七九二年被五天鹅贵族们透过五天鹅公馆的百叶窗枪杀的十一个人,被人从坟墓里挖出尸首来,全省都谴责几个被告杀害了他们。人们害怕有些大胆的逃亡贵族会一个个都起来,用暴力对付那些取得他们财产的人,以抗议对他们财产的不公平的剥夺,要求归还他们的财产。因而这几个被捕贵族就被人看作是强盗、窃贼、杀人犯;米许与他们共谋,对他们更是极大的不幸。在恐怖时期中,这个省所有掉下来的头颅,都是米许这个人或者是他的岳父斩的;关于米许,还流传着无数稀奇古怪的传说。此外,由于奥布省几乎所有的官吏都是马兰安插的,他们更能给公众的怒气火上添油。没有一个慷慨的声音敢出来反对公众的呼声。事实上,几个可怜的被告没有任何法律手段可以抵制偏见,因为共和四年雾月法典虽然区别开起诉陪审团和审判陪审团,区别开公诉和审判,但却没有给被告有力的保障,如果对审讯的公正与否产生怀疑,被告不能够上诉到最高法院。
四个贵族和米许等人被捕的第三天,五天鹅古堡的主人和奴仆都被起诉陪审团传讯。五天鹅就交给佃农看守,古热神甫和他的妹妹搬过来住,负责监督。五天鹅小姐和奥特塞尔夫妇搬到迪里厄的小房子里居住,这所小房子坐落在环绕特鲁瓦城延伸的又长又阔的郊区。洛朗丝看到了老百姓的怒火,资产阶级的恶意,行政官吏的敌对情绪,她的心都揪紧了;这一切都是从一些小事情上表现出来的,谁如果牵进了刑事犯罪案,这些案子在哪个外省城市审判,他的亲属在那里就总会碰到这些事情。她听到的不是充满鼓励和同情的言语,而是故意说给她听的饱含恶意报复的谈话;对她这样的处境人们原应保持最低限度的礼貌和克制态度,但是人们表现出来的却是仇恨;尤其重要的是普通人都难以忍受的孤立,处在逆境的人由于不信任任何人,对这种孤立更加敏感。洛朗丝的全部勇气已经恢复,她认为她的表哥们的无辜太明显了,因而她对人们的态度毫不在乎,并不害怕群众对她所作的无声的谴责。她鼓起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的勇气,同时不停地想着即将到来的司法战役,按照程序的迅速来说,这场战役不久就要在刑事法庭打响。可惜这时候她受到意想不到的一次打击,使她的勇气大减。
正当她的全家处在灾难当中,人人都鄙弃他们,他们全家仿佛陷入沙漠中间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洛朗丝的眼中突然变得形象高大起来,而且显示出他的高贵性格。这个人就是德·夏尔热伯夫侯爵。陪审团的主席在起诉书的结尾签上“同意起诉”几个字,而且将起诉书交给公诉人的第二天,几个被告已经由拘留而变为正式逮捕,夏尔热伯夫侯爵坐着他的老式马车,勇敢地来搭救他年轻的亲戚来了。这位伟大家族的家长,预见到司法程序的迅速,已经匆匆忙忙赶到巴黎,带回来了一个旧时代最足智多谋和最诚实的诉讼代理人博尔丹,这位博尔丹在过去十年中是巴黎所有贵族的诉讼代理人,他的后继者就是有名的但维尔。这位可敬的诉讼代理人立刻挑选了一个律师,他是过去诺曼底最高法院院长的孙子,现在正在跟博尔丹学习,将来想当法官,名叫德·格朗维尔。事实上,在办理这个案件以后,德·格朗维尔先生也的确当上了巴黎的代理检察长——这个取消了的官职是拿破仑重新把它恢复的——,后来成为我们时代最有名的司法人员之一。德·格朗维尔先生同意办理这个案件,他认为这是他第一次出头露面的机会。在那时代,公设辩护人取代了律师,因此辩护权并不受限制,每个公民都可以为自己的无罪辩护,可是一般被告都雇旧律师为自己辩护。
老侯爵对洛朗丝受尽悲痛折磨感到震惊,他立刻在行动上表现出十分有教养和合乎礼节。他提也不提过去他白提了的忠告。他介绍博尔丹时说这位诉讼代理人是最有权威的人,对他的意见必须一字一句毫无折扣地遵行;他介绍年轻的德·格朗维尔说他是辩护律师,对他完全可以信任。
洛朗丝把手伸给老侯爵,而且自己还热烈地紧握侯爵的手,这使侯爵感到十分高兴。
“您以前的话说对了,”她对侯爵说。
“那么你们现在愿意听我的忠告吗?”他问。
年轻的女伯爵同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同时点了点头。
“好!那就到我的房子来住吧,我的房子在城中心,离法院不远;你们在这儿太挤了,你们同你们的两位律师一起搬过去,那就好多了,你们就不至于离开战场太远。在这里你们每天都要穿越特鲁瓦。”
洛朗丝接受了,老侯爵就把她同奥特塞尔太太带到他的房子里。在整个诉讼进行期间,两个辩护人和五天鹅一家都要住在这里。晚饭以后,关起门来,博尔丹请洛朗丝把案子经过情况向他确切地述说一番,虽然案发前的有些事实已由侯爵在从巴黎到特鲁瓦来的路上对博尔丹和年轻的律师讲过了,但是博尔丹仍然请洛朗丝源源本本地讲述,任何细节都不要忽略。博尔丹两只脚烘着火,听着,丝毫没摆出权威的架势。至于年轻的律师,则情不自禁地一半为五天鹅小姐的美貌着迷,一半注意倾听案情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