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不能说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只能称为固执。行动是政治党派的灵魂。有些可敬的贵族,毫无才智,可是忠实可靠;象农民那样吝啬,可是举止带贵族气派;愿望很大胆,言语举动却非常小心;尽量利用一切,而且随时准备被政府任命为五天鹅的镇长,德·奥特塞尔先生就是这类贵族的典型代表。上帝在这些贵族的额头上写上蛀虫两个字,他们躲在自己的乡村住宅里,听任革命的风暴在他们头上吹过,到了王政复辟时期就伸出头来,满身带着他们节约下来的钱财,以曾经秘密地附和王党而洋洋得意,一八三〇年以后就又缩回他们的乡村里。德·奥特塞尔先生的衣服最能表现他的性格,它把他的为人和他的时代都描绘出来了:他穿着一件赤褐色小领口大外套,就是最后一位奥尔良公爵从英国带回来流行一时的那种,在大革命时期,这种服装似乎是丑恶的平民服装和华丽的贵族礼服之间妥协的产物。他的间有小花条子的天鹅绒背心,裁剪式样使人想起罗伯斯比尔和圣茹斯特穿的背心,下面露出衬衫的小褶边饰。他仍然穿着过了时的短裤,不过他的短裤是粗蓝呢料子,有发亮的铜钮扣。他的黑色丝袜紧紧裹住他的鹿腿,脚上穿的粗笨鞋子被黑呢的护脚套维系住。他仍然使用那种千褶皱纱领饰,在喉咙下面用一个金扣子扣紧。这个老好人采用的这套三不象服装,是农民、革命家和贵族服装的混合物,他丝毫没有表现他在政治上的折衷主义的意思,他只不过很天真地适应环境而已。
德·奥特塞尔太太年四十岁,由于饱经忧患,面容憔悴,态度严肃,象是经常准备好让人为她画像;她的花边帽子,上面有白缎花结,更加强了她的一本正经的神气。尽管她穿的是一套过了时的服装,她仍然在头发上扑粉;她披着一条白披肩,身穿一件茶褐色丝绸连衫裙,窄衣袖,阔下摆,这是玛丽-安东奈特王后①最后上断头台时穿的悲惨服装。她有一个窄小的鼻子,尖下巴,面孔几乎作三角形。灰色的眼睛流过许多眼泪,但她抹上淡淡一层胭脂,使她的眼睛增添了一丝生气。她吸鼻烟,每次吸时她总要把过去好打扮、好做作的时髦妇女吸鼻烟的一整套优美动作演习一番,这种繁琐的动作简直构成一套礼节,为什么要这样?一句话就可以解释明白:她有一双标致的手。
①玛丽-安东奈特(1755—1703),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大革命时死于断头台上。
两年以来,一位名叫古热的最小兄弟会神甫,担任了五天鹅的本堂神甫;他把五天鹅当作他的隐居所,是因为他对德·奥特塞尔先生和洛朗丝的友情,他过去是西默兹孪生兄弟的家庭教师,也是德·奥特塞尔神甫的朋友。他的妹妹古热小姐,有一笔七百法郎的年金,她拿来添加在她哥哥当神甫的微薄收入里,她负责管理哥哥的家务。教堂和本堂神甫的住屋由于不值钱,国家没有拿来拍卖。因此古热神甫就住在古堡附近,神甫住宅的花园同猎场的墙壁有几处是合在一起的。每星期有两天,古热神甫同他的妹妹到五天鹅来吃晚饭,可是每天晚上他们都来同德·奥特塞尔夫妇打牌。洛朗丝对打牌一窍不通。
古热神甫有一副甜蜜的笑容和柔和、动人的嗓音。他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他的脸色也象一个老妇人的脸色那样苍白;可是他有一个透着聪明的前额和一双锐利的眼睛,这就使得他那相当呆板的脸不致显得平淡无奇。他的体态匀称,身材不高不矮,仍然穿着一件法兰西式黑上衣①,短裤和鞋子上都有银扣,黑丝袜,黑背心,背心上面有胸饰垂下来,这就给他增添了一种尊贵的气派,而丝毫无损于他的庄严。
①法兰西式上衣在路易十四时代流行,高领或翻领,两袖袖口反折。
这位神甫后来在王政复辟时期当上了特鲁瓦的主教,他过去的生活经验使他惯于判断年轻人的所作所为,他揣度到了洛朗丝的伟大性格,而且高度评价这种性格;他带头对这个年轻姑娘表示尊敬,这就促使她在五天鹅得到了独立行动的自由,而且使善良的德·奥特塞尔先生和他严峻的太太顺从洛朗丝。而按照习惯,她当然应该服从这对夫妻。这半年来,古热神甫用教士特有的天才观察洛朗丝,教士本是最有眼光的人。他虽然看不出这位二十三岁的年轻姑娘用她纤弱的手搓捻着从她的骑马服上解下的带子时,心里想的是推翻波拿巴,但是他猜测到她心里在酝酿着一个伟大的计划。
古热小姐是一位老姑娘,她的形象只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就能使最缺乏想象力的人也能想象出来:她属于那类身材高大而行动笨拙的妇人。她知道自己长得丑,总是首先张嘴嘲笑自己的丑陋,因而露出她那又长又黄的牙齿,正如她的脸色和她瘦骨嶙峋的手也是黄色的一样。她一年到头都高高兴兴,而且有一副菩萨心肠。她还穿着古老时代的那种短外套,裙子特别肥大,裙子的口袋里经常装满钥匙;戴着一顶镶有缎带的无边帽和一头假发。她没到四十岁就已长得象四十岁的样子,可是据她说,她二十年来看上去没变样,也就弥补了这个缺陷。她崇拜贵族,懂得怎样保持自己的尊严,同时向贵族出身的人表示应有的敬意和尊重。
这对兄妹到五天鹅来得正好,因为德·奥特塞尔太太既不象她丈夫那样要管理乡间的事务,又不象洛朗丝那样有深切的仇恨作兴奋剂,很难忍受孤寂的生活。因此过去六年来生活仿佛有了好转。天主教信仰的恢复使信徒们能够履行宗教义务,这一点在乡间的影响比别处更大。第一执政的保守行为使德·奥特塞尔夫妇放宽了心,他们能同他们的两个儿子通信,能得到他们的消息,可以不再为他们担心,而且得以恳求他们申请恕免以便回到法国来。财政部清偿了公债的欠息,而且定期半年付息一次,因此德·奥特塞尔夫妇除了他们的终身年金以外又多了八千法郎入息。德·奥特塞尔老头对自己的明智和远见大为得意,他在雾月十八日以前把他的两万法郎储蓄,同他的被监护人的钱,全都投资到公债里去,众所周知,雾月十八日政变使公债由十二法郎上涨到十八法郎。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五天鹅一片荒凉、颓败而且空无一物。老头子深谋远虑,只要革命的动乱还在继续,就不愿意改变现状;可是亚眠和约签订以后,他到特鲁瓦去了一趟,从旧家具商那里买回了两所被劫掠公馆的一些残余家具,带到乡下来。由于他的苦心,五天鹅的客厅里才开始有了一些陈设。现在他们所在的客厅里,六扇十字窗都挂上了漂亮的绿花白底花缎窗帘,那是西默兹公馆的旧物。这所宽敞的客厅全都用一块块壁板镶嵌起来,板边镶着串珠状缘饰,每个角落上还装饰着怪人面,全部壁板漆成两种深浅不同的灰色。四扇门的顶上,绘画着路易十五时代流行的各种主题的灰色装饰画。老头子还在特鲁瓦找到了几张描金的螺旋脚桌子,一套绿缎家具,一只水晶烛台,一张镶嵌细工牌桌,以及一切对五天鹅复兴有用的东西。一七九二年,五天鹅古堡的家具都被掠走了,因为城里的两个公馆被劫后,跟着乡下的古堡也被劫了。每次老头子到特鲁瓦去,总带回来旧日荣华富贵的旧物,有时是一块漂亮的地毯,象目前铺在客厅地板上的那一块;有时是一部分餐具,或者萨克森和塞夫勒出产的旧瓷器。六个月以前,他甚至胆敢把五天鹅过去的银餐具从地下挖出来使用,这些银餐具是五天鹅的一个厨师埋在他自己的一所小房子里的,这所小房子就坐落在特鲁瓦的一片长长的郊野尽头。
这个忠诚的厨师名叫迪里厄,他同他老婆的命运一直随着他们女主人的命运而升降。迪里厄在古堡里是样样都干的人,他的老婆负责管理家务。迪里厄在厨房里有一个助手,就是卡特琳的姐姐,他把烹调本领全部教给她,她已经成为一个高明的厨娘。古堡里其余的杂役人员还有:一个年老的园丁,他的妻子,他的做日工的儿子,他的管挤牛奶的女儿。半年以前,迪里厄的老婆秘密地为园丁的儿子和戈塔尔缝制了一套带五天鹅家徽的制服,这个冒失的举动使她受到德·奥特塞尔先生一顿责骂,可是她却很高兴地看到在圣洛朗节,即洛朗丝的命名日那天,穿制服的仆役侍候晚餐,几乎跟过去一样。这样艰苦而缓慢地恢复旧观使德·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以及迪里厄夫妇十分高兴。洛朗丝却一笑置之,称之为孩子气的举动。可是德·奥特塞尔老头也并非不想到一些实质性的东西:他修理了房屋,重新筑起围墙,只要能种树的地方都种上树,使每寸土地都得到了利用。因此整个五天鹅谷地都把他视为农业圣手。有一百英亩土地是有争议的,没有被革命政府拍卖,被区政府归并进区公有地里,他设法把这些地收回来,把它改成人工牧场,让古堡的牲口在那里放牧,而且在四周种上了白杨树,这些树六年以来生长得非常茁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