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样子象一只在做梦的羊!”有时她微笑着说。
洛朗丝很少说话,她似乎不是在沉思,而是麻木不仁。可是一有危急情况出现,隐藏在她身内的朱迪特②立刻显露出来,使她变得十分崇高;不幸的是,这种危急情况对她并不缺乏。
①撒利法典,古法兰克撒利族所定下的法规,根据这法规,女子无继承王位权。
②朱迪特,犹太女英雄,曾舍身迷惑敌军统帅,趁敌军统帅睡熟时割下他的头颅。
经过前叙事件以后,洛朗丝十三岁时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女,站在广场的废墟上。昨天还耸立在广场上的五天鹅公馆,特鲁瓦城最奇特的十六世纪的建筑物,今天已荡然无存了。她的一个亲戚,奥特塞尔先生,成为她的监护人,立刻把这个女继承人带到乡下去。德·奥特塞尔先生的哥哥,奥特塞尔神甫,曾化装成农民逃走,在穿过广场时被一颗子弹打死。这件事使德·奥特塞尔先生吓破了胆,压根没有能力保护他的被监护人的利益;何况他还有两个儿子在保王党的军队里,因此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以为阿尔西的市政府要前来逮捕他。洛朗丝由于自己顶住了围攻,而且继承了祖先的白皮肤而颇为自豪,反过来就看不起老头子在暴风雨中点头哈腰、谨慎小心的懦怯样子。她只想着显示自己,因此在五天鹅的破旧客厅里大胆地挂起夏洛特·科尔代①的画像,还放上用橡树枝叶编成的花环。她通过一个专使同一对孪生子通信,这样做依法应判处死刑,她置之不理。信使也冒着生命危险,把回信带来。
①夏洛特·科尔代,刺杀法国革命家马拉的女凶手。
经历特鲁瓦那段悲惨的日子以后,洛朗丝只为王室事业的胜利而活着。她理智地评断了德·奥特塞尔夫妇,她认为他们是老实人,可惜太软弱,因此她并不将她圈子里的法律运用到他们身上。洛朗丝很有头脑,而且真正宽宏大量,所以并不憎恶他们的性格软弱,她对他们和气、友爱、亲切,但是丝毫不将自己的秘密泄漏给他们。在家庭里经常隐藏自己的感情,是最能锻炼灵魂的了。洛朗丝成年以后,仍然同过去一样,让老好人德·奥特塞尔经管她的财产。只要她心爱的母马喂养得好,只要她的贴身侍女卡特琳穿戴得符合她的心意,只要她的小厮戈塔尔穿得整整齐齐,别的一切都不在她的心上。她整天想着的是一个崇高的目标,她不会降低到去过问别的事情;换个时代,这些事情也许是她所感兴趣的。梳妆打扮对她说来无足轻重,何况她的两个表哥也不在这儿。
洛朗丝骑马游玩时穿一件墨绿色的骑马服,外出步行时穿一件普通料子制成的连衫裙,上身是无袖紧身胸衣,胸衣上面有花饰,在家时就穿一件丝质便袍。
戈塔尔是她骑马时的小跟班,年纪十五岁,是一个灵巧而勇敢的小伙子,经常跟随着她,因为她几乎经常在外;她在贡德维尔的全部土地上打猎,农场主和米许都听之任之。她的马术很精,打猎的技巧出神入化。附近一带,人人管她叫“小姐”,连大革命时期也是这样。有谁如果读过《罗伯·罗伊》①这部优美的长篇小说,总会记得迪安娜·弗尔侬②这个女英雄;瓦尔特·司各特创造这个稀有的典型时,背离了他通常描写冷漠女性的习惯。记得迪安娜·弗尔侬,就能帮助你理解洛朗丝,只要你在这位苏格兰女猎手的品质上加上夏洛特·科尔代的抑制住的热情,再除掉使迪安娜十分迷人的生动活泼的性格就行了。
①英国作家瓦尔特·司各特的长篇小说,罗伯·罗伊(1671—1734)是苏格兰的一个强盗,小说即记述他的事迹。
②迪安娜·弗尔侬,《罗伯·罗伊》中的女主人公,英勇善战,有男子气概。
年轻的女伯爵亲眼看见她的母亲去世,德·奥特塞尔神甫毙命,西默兹侯爵和侯爵夫人死在断头台上;她唯一的亲哥哥受伤而亡,她的两个在孔代保王军队里服役的表哥随时可能被打死,西默兹和五天鹅的财产被共和国吞没,而共和国实际上没有得到什么好处。这样,她从原来的不苟言笑,变成现在外表上的痴痴呆呆,也就不足为怪了。
德·奥特塞尔先生表现出是一个最诚实和最聪明的监护人。在他的管理下,五天鹅已初具一个田庄的规模。这位老先生不象一个中世纪的骑士,却更象一位致力于开发利用的地主,他把猎场和花园全部约二百英亩的土地都充分利用上了,从地上的出产取得了马的草料、人的粮食和取暖的木柴。由于非常的节约,女伯爵到成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足够的财产。她节余的钱投资在公债里。一七九八年,这位女继承人从国家证券里得到二万法郎的年金,老实说,过期利息还拖欠着;她又从五天鹅的地租收入一万二千法郎,这些地租只要租约更新一次,总有显着的提高。
德·奥特塞尔夫妇隐居到乡下,靠拉法热年金会①的三千法郎终身年金过日子,他们财产的这点剩余只够他们住在五天鹅,而不能够住到别处去;因此洛朗丝成年后的头一件事,就是让他们终身居住在他们现在居留的独立楼房里。德·奥特塞尔夫妇对待他们自己和他们的监护人都很吝啬,每年他们都为两个儿子积攒三千法郎,因此供给这位女继承人的伙食极为恶劣。五天鹅的全年支出总共不超过五千法郎。可是洛朗丝从来不追根究底,她认为一切都很好。她的性格在最细微的事物上都表现出来,监护人和他的妻子在不知不觉间受到这种性格的无形影响,终于对这位他们从小就熟识的女孩子产生了崇敬的心情。这种感情是很罕见的。可是洛朗丝的态度,她说话的喉音,她威严的眼神,都有一种难以解释的、说不出的威力,永远能够慑服别人,即使这种威力只是表面的也罢,因为在傻瓜看来,空无一物就好象是深奥莫测。对庸俗的人说来,深奥是难以理解的。这也许就是为什么老百姓崇拜他们所不懂得的事物的原因。
①拉法热年金会是一种互助组织,入会者付出一笔资金,到达一定年龄后可享受终身年金,人死后资金由生存者继续分享。
德·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对年轻女伯爵的不苟言笑和野马似的性格很感惊异,他们总期待着她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洛朗丝虽然是个贵族,却得到农民们的极度尊敬,因为她做善事时能区别对待,而且从来不会受骗。她身为女性,有一个贵族的姓;遭遇不幸,生活习惯很特别,这一切都使她在五天鹅山谷的居民中颇有威望。有时戈塔尔陪着她离家一、两天,回来的时候,奥特塞尔先生和太太从不问她为什么要离开。请注意,在洛朗丝身上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她的大丈夫气概隐藏在最女性和最软弱的外表下面。她有一颗多情善感的心,可是她的脑子里有刚强的决心和坚忍不拔的意志。她那明察秋毫的眼睛不知哭泣为何事。看见她的雪白而纤细的手腕上面青筋隐现,谁也想不到这个手腕比最坚强的骑士的手腕更有力。她的温和柔软的手,能够象一个训练有素的猎手那样有力地使用一支手枪或长枪。外出骑马的时候,洛朗丝的服饰同别的妇女没有什么两样,她戴着一顶俊俏的海狸皮小帽,绿色的面纱垂下来,雪白的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领巾,因此露天奔驰对她娇嫩的脸颊丝毫没有什么影响。
在督政府时代,在执政府初期,洛朗丝得以这样生活下去,没有人理会她。可是自从政府安定下来以后,新的掌权当局,奥布的省长,马兰的朋友们,马兰自己,都在设法破坏她的声誉。
洛朗丝的全副心思只想着推翻波拿巴。波拿巴的野心和胜利激起她心中无限的愤怒,可这是一种冷静的和经过盘算的愤怒。她眼睛瞪得滚圆,从她的山谷和森林深处盯着这个荣誉满身的人;她是他的不出名的、暗中的仇敌,有时她竟想到圣克鲁①和马尔梅松②附近去杀死他。这个意图本身大概就能充分解释她为什么要练习枪法和为什么有这样的生活习惯了;可是自从亚眠和约被破坏以后,她获悉了一伙人的阴谋,这伙人想用雾月十八日的方法,还治第一执政之身。从这时开始,洛朗丝就把她的全部精力和全部憎恨拿来为一个范围广泛、筹划周密的推翻波拿巴的计划服务。这个计划,在外部由被拿破仑称帝后在奥斯特利茨打败的俄国、奥国和普鲁士的广大联盟来执行;在内部由彼此政见完全相反而被一个共同仇恨结合起来的人们来执行。其中有几个人象洛朗丝一样,考虑置第一执政于死地,而且毫不畏惧使用暗杀的手段。因此,在那时候,这位外表上看起来十分娇弱,而熟识她的人都知道她十分坚强的姑娘,就为从德国回来参与这场暗杀的贵族们,充当了忠实而可靠的向导。富歇就是利用莱茵河彼岸的逃亡贵族的这种合作关系,有意把当吉安公爵牵连进这场阴谋。这位亲王当时就待在离斯特拉斯堡不远的巴登地区,后来更增加了这种假设的可能性。到底这位亲王是否真的知道这件阴谋,是否阴谋成功以后他就要进入法国,这是一个大疑问。这个疑问是一个秘密,同别的许多秘密一样,波旁家族的亲王们对此缄口不言。等到这段时期的历史已成为过去以后,公正的历史家认为亲王的行为至少是轻率的,因为在一个大规模的阴谋即将爆发的时期,不应这么接近边境,何况这个阴谋的秘密是整个王族都掌握的。正如马兰适才小心翼翼地拉着格勒万在露天谈话,五天鹅小姐与任何人接头时,也都使用这种办法。她接待信使,同他们商谈,地点或者在“生母”森林的各处边沿,或者在五天鹅山谷的那一边,处于塞扎纳和布里昂纳之间的一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