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九年四月底的一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奥布省一位前税务局长的遗孀马里翁太太家的客厅里呈现出一派古怪景象。所有的家具中,只剩下了窗上的窗帘、壁炉的装饰物、吊灯和茶桌。奥比松的地毯已提前半个月除掉,现在正堵塞着台阶的梯级,地板刚刚彻底地擦洗过,但也没有比以前更光亮一点。对于此刻正在整个法国大地上酝酿的选举,这是与其前途有关的某种家庭征兆。事情常常比人更聪明。这种说法对秘术①倒很有利。

①秘术:占星术,炼金术等。

吉盖上校——他与马里翁太太是兄妹——的老仆,已将冬季积在地板上的灰尘清除干净。随身女仆和厨娘一趟一趟把宅中各房间的椅子搬来,堆放在花园里,动作之敏捷,表明她们既忠心耿耿又干劲十足。

笔者要忙不迭地插上一句:此时,花园中的树木已经展开宽大的绿叶,透过树叶可以看见万里无云的天空。这间长方形的客厅,有一扇落地窗,两扇普通窗,春天的空气和五月的阳光叫人可以将门窗大大敞开。

老太太指着客厅尽里头,命令两个女仆将椅子横摆成四排,每排中间留一尺宽左右的过道。很快,每一排就组成了十张杂牌椅子的横队。沿着窗户和大玻璃门也摆了一溜椅子。

客厅的另一端,茶桌后面有四张椅子,马里翁太太又在茶桌前面安放了三张沙发。茶桌上铺着绿台毯,她在桌上放了一个铃。

马里翁太太挖空心思,叫人从她的前厅搬来两张长椅以填满壁炉两头的空间。蒙在那长椅上的丝绒已经效力八十年,绒已经磨光,成了秃头。就在这时,她的哥哥、老迈年高的吉盖上校来到这个战场。

“我们这里能坐得下七十个人,”她得意洋洋地对哥哥说道。

“但愿上帝让我们有七十位朋友!”上校答道。

“会的,我们每天晚上接待这奥布河上阿尔西的名流已经二十四年,今天这个场合,我们的常客还能缺一个?……”老太太以威胁的神情说道。

“算了吧!”上校耸耸肩膀打断妹妹的话答道,“我马上给你说出这里面十个人的名姓,他们不会来,也不应该来。首先,”他掰着手指头数着说,“专区专员安托南·古拉尔,一个!检察官弗雷德里克·马雷斯特,两个!副检察官奥利维埃·维奈先生,三个!初审法官马特内先生,四个!治安警察……”

“我也没那么傻,”这回是老太太打断哥哥的话了,“会指望在职的人来参加这个会,会议的目的就是给反对派增加一个议员嘛……可是安托南·古拉尔是西蒙童年时代的伙伴,中学同学,他见西蒙当议员会很高兴的,因为……”

“好啦,妹妹,这是我们男人的事,让我们自己干吧!……西蒙在哪儿呢?”

“他正在更衣,”她回答道,“他没吃午饭,算做对了。他特别容易神经紧张,虽然咱们这位年轻律师已经习惯于在法庭上讲话,可今天这个会议叫他胆战心惊,好象必定会碰上敌手似的。”

“嘿!我从前经常要遭遇敌人的炮火。你说怎么着?不用说我的身体,我的心就从来没打过颤!不过,若是我非得站在这儿,”老军人站在茶桌边说道,“瞪眼瞧着你对面的四十位布尔乔亚,那些人一个个张着嘴,两眼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一想到那些虚张声势、一本正经的场面……我一个词儿还没找出来,衬衣就要湿透了!”

“亲爱的父亲,可是您必须为我出这番力,”西蒙·吉盖从小客厅走进来,说道,“在这奥布省,有什么人说起话来有力量,那肯定是您!一八一五年……”

“一八一五年,”这个保养得很好的小老头说道,“我不需要讲话,我起草了一个小小的公告,二十四小时,就有两千人响应……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一页纸下方,一省的人去看这张纸,与在一次集会上讲话,可大不一样。在这一行上,连拿破仑也一败涂地。雾月十八时,他对五百人院尽说些蠢话。”

“亲爱的父亲,”西蒙又开口道,“不管怎么样,这事关系到我的终生,我的前途,我的幸福……您只要望着一个人,假设您就是对这一个人说话,就能成……”

“天啊!我不过是个老太太,”马里翁太太说道,“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知道事关重大,我……我也会能言善辩呢!”

“只怕能言善辩得过分呢!”上校道,“瞄过了头,并不等于击中了目标。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注视着儿子问道,“这两天,你对这次提名想得……如果我的儿子没有得到任命,阿尔西就活该倒霉,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这些话与为父的身分十分相称,与说这话的人的一生也十分相谐。吉盖上校是帝国军队中最受器重的一位军官,其突出之处就是性格与众不同。这种性格说到底就是极为正直,十分高尚。他从来不炫耀自己,总是幸运来找他。所以他在自卫军中当了十一年普普通通的炮兵上尉,到了一八一三年才被任命为营长,一八一四年当上了少校。他对拿破仑怀着几乎狂热般的忠诚,因此拿破仑一世退位后,他无法效忠于波旁王朝。一八一五年①他对拿破仑又是那样忠心耿耿,如果没有德·贡德维尔伯爵为他周旋,他就要被放逐了。是贡德维尔伯爵从中说项,才将他的名字从敕令上抹去,最后又给他弄到一份退休金和上校的军衔。

①一八一五年,指拿破仑的“百日”王朝。

马里翁太太的娘家姓吉盖。马里翁太太还有一个哥哥,当了特鲁瓦的上校警官。她那时跟这个哥哥住一起,就在特鲁瓦嫁给了马里翁先生。马里翁先生生前是奥布省税务局局长。

税务局局长马里翁先生已经去世。他有一个哥哥,是某地王家高等法院首席庭长。恐怖时期,他不过是阿尔西的一个普通律师,竟然允许人民代表、奥布省鼎鼎大名的马兰假借自己的名字购得了贡德维尔的土地。所以,马兰后来成了参议院议员和伯爵,便运用自己的全部权势为马里翁家族效力。律师的弟弟于是得到了奥布省税务局局长的地位。那时政府还不需要在三十名求职者当中挑选,能找到一个愿意接受这种困难而微妙的职位的人,就很高兴了。

税务官马里翁继承了当法庭庭长的哥哥的遗产,马里翁太太继承了当上校警官的哥哥的遗产。一八一四年,税务局局长交了噩运,他与帝国同时死亡。他的遗孀把剩下的各项财产加在一起,得到了一万五千法郎的年收入。警官吉盖上校的弟弟一八〇六年左右娶了汉堡一位富有的银行家的一个女儿为妻。他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便把自己的财产留给了妹妹。对拿破仑皇帝所向披靡的大军,欧洲是怎样地迷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一八一四年,马里翁太太几乎破产。丈夫死后,她又回到自己的故乡阿尔西居住,并在阿尔西中心广场上买下了城中最漂亮的一所住宅,其位置说明这所住宅以前曾附属于城堡。税务局长原来在特鲁瓦一统天下,马里翁太太在那里已经惯于接待大批宾客。现在到了阿尔西,她的沙龙也向阿尔西自由党的名流开放。一个对沙龙王国的益处司空见惯的女人,是不会轻易放弃这个的。在各种习气里,要数虚荣这个习气最顽固。

经过一种最稀奇古怪的变化,拿破仑的大兵几乎全部变成了立宪制度的拥护者。吉盖上校先是波拿巴分子,继而成了自由党人,在复辟时期,他是阿尔西自由党指导委员会的当然主席。这指导委员会由公证人格勒万,格勒万的女婿博维萨热,格勒万的小舅子、阿尔西的第一流医生小瓦尔莱组成。这些人在本故事中都要出场。就我们的政治风气而言,可惜这个故事太真实了。

“咱们这心爱的孩子如果得不到提名,”马里翁太太到前厅和花园里到处瞧瞧,看看是不是确实没有一个人能够偷听,然后才开口说道,“他就娶不上博维萨热小姐了。对他来说,能够被提名与否,事关与塞西尔的婚事这件大事。”

“塞西尔?……”老头子睁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盯着妹妹问道。

“哥哥,这全省里头,能把博维萨热小姐的嫁妆和财产忘到脑后的,大概也只有你一个了。”

“她是全奥布省最富有的继承人。”西蒙·吉盖说。

“看来我儿子也不是对此不屑一顾的人哪!”老军人说道,“他是你的继承人,他已经继承了自己母亲的一份财产,除了我的干巴巴的姓氏以外,我还打算给他留下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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