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乡绅道:“可是那合同构成诈欺行为,可以提起诉讼的呢……”

德·利斯托迈尔男爵道:“好!让皮罗托去告她一状。要是在图尔打输了,到奥尔良去上诉;奥尔良打输了,到巴黎去上诉,反正是稳赢的。”

德·布尔博讷先生冷冷的接口道:“倘使要告状,我劝他先辞掉副堂长。”

德·利斯托迈尔太太道:“咱们去请教律师。应当告就告。迦玛小姐做出那种事来太丢人了,脱鲁倍神甫也要受累不浅,他们不能不多少让步一些。”

经过郑重讨论,个个人答应皮罗托神甫将来跟迦玛一帮交起手来,帮助皮罗托。个个人都有一种确切的预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外省人的本能,使他们自然而然把迦玛和脱鲁倍两个姓氏连在一起。但所有当时在德·利斯托迈尔家的人,除开老狐狸,没有一个清清楚楚看出这样一场斗争关系多么重大。德·布尔博讷先生把神甫拉在一边,轻轻和他说:

“在场十四个人,过了半个月没有一个会再给你撑腰。那时你要求救的话,恐怕只有我还有胆子回护你,因为我熟悉外省,熟悉人物,熟悉事情,而更有用的是熟悉各方面的利害关系!你所有的朋友,尽管一片好心,叫你走的是一条绝路,没有退步的。让我劝你一句:你要想日子太平,最好放弃副堂长的职位,离开图尔。别说出你往哪儿去,想法当一个远地的本堂神甫,①要脱鲁倍碰不到你的地方才行。”

①本堂神甫只主管一个普通的教堂,地位远不及大堂的副堂长。即同为本堂神甫,地位也随着教堂的大小而异,偏远地区的或是乡村的本堂神甫亦远不及通都大邑的本堂神甫。

“离开图尔?”副堂长惊骇的神气简直无法描写。

要他离开图尔等于要他性命。那岂不是把他立足在世界上的根须一齐斩断了吗?独身的人往往拿习惯代替感情。这种心理使他们不象在世界上过活,而只是从世界上经过;再加上性格软弱,他们就彻头彻尾的受环境控制。因此皮罗托变得象一种植物:搬个地方就不能再无忧无虑的开花结果。树木要存活,必须时时刻刻吸收同样的液汁,根须必须老是埋在原来的泥土之下;同样,皮罗托必须永远在圣迦西安大堂中奔来奔去,永远在图尔公园里经常散步的地方打转,永远走那几条街,每晚到三份人家去玩惠斯特或西洋双六棋。

“啊!我没想到这一层,”德·布尔博讷先生回答的时候带着怜悯的神气望着神甫。

图尔城中不久都知道,前德·利斯托迈尔中将的寡妇德·利斯托迈尔男爵夫人,收留了圣迦西安大堂的副堂长皮罗托神甫。这件事虽然还有许多人表示怀疑,已经分出了是非曲直,分出了党派,尤其在萨洛蒙小姐第一个大着胆子说出欺诈和告官的话以后。凡是老姑娘总是面皮特别嫩,脾气特别固执;因此迦玛小姐觉得德·利斯托迈尔太太所取的立场大大的伤害了她。男爵夫人地位高,人品也高;她的风雅的趣味,优美的举动,奉教的虔诚,都是一致公认的事实。男爵夫人收留皮罗托,等于把迦玛小姐说的每一句话都斩钉截铁的驳回了,也等于谴责迦玛的行为,承认副堂长怪怨他从前的房东是对的。

老婆子们判断别人的行为自有她们聪明的眼光和分析的能力;我们必须说明一下这种眼光和能力帮了迦玛小姐多少忙,也得说明迦玛一帮的势力从哪里来的,读者才能了解这个故事。迦玛小姐经常由一声不出的脱鲁倍陪着,晚上到四五家人家去玩儿。那些地方大概有十一二个常客,由于趣味相同,地位相仿而结合起来的。其中有一两个老头儿,感染了家里女佣人们的兴趣和多嘴的习惯;还有五六个老姑娘,整天注意着街坊邻舍,以及社会上地位比她们高或是低的人,磨勘他们的说话,探测他们的活动;最后还有好几个老婆子,专门传播人家的丑事,把人家的财产记得清清楚楚,批判别人的作为,预测人家的亲事,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好,不管说的是敌人还是朋友,嘴皮都一样刻薄。

那些人全住在城里,分布的方式象植物的毛细管;他们收集每份人家的新闻和秘密,象树叶吸收露水那样不胜饥渴,也象树叶把吸来的水份输送给枝干似的,自动把材料传达给脱鲁倍神甫。

人人都需要情绪上有些刺激,那般假仁假义的酸老太婆每天晚上把城里的局势算一笔清账,目光的犀利不亚于十人会议,①受着感情唆使而做的间谍工作又很可靠,使她们能监视社会。等到弄清楚了一件事情的内幕原因,她们为了顾面子,还吸收本集团的智慧,在各人圈子里提到的时候口气好象只不过是闲谈。这帮口一方面是无所事事,一方面又非常活跃,一方面无声无臭,一方面说话说个不停;你看不见他,他却无所不见。他们的势力表面上好象人微言轻,不足为害,但一朝被重大的利益鼓动起来就很可怕。以性质的严重,对每个人的关系而论,象皮罗托仗着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帮抹,跟脱鲁倍神甫和迦玛小姐交手的事,在那个帮口中人的生活圈子里好久没有发生了。

①十八世纪以前威尼斯共和邦是贵族当权的寡头政治,以十人会议为最高权力机关。该机构利用警察离间民众,怂恿告密,实行白色恐怖。

原来迦玛小姐来往的一些人家一向把德·利斯托迈尔,德·拉布洛蒂埃,德·维尔诺阿三家看做冤家对头。骨子里那种磨擦无非是小集团思想和小集团的虚荣心作怪,有如耗子窝里的罗马平民与罗马贵族之争,或者象孟德斯鸠提到圣玛兰共和邦时说的,一杯水里的大风浪;据说在那个共和邦内太容易专权,所以公家的职位任期只有一天。①但这种风浪在大众心里掀起的热情,不亚于支配国家大事所需要的热情。

认为只有胸怀大志,生活骚乱不宁的人才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是完全错误的。脱鲁倍神甫就和野心家,赌徒,情人的时间过得一样快,一样紧张,一样心事重重,希望与失望的波动一样大起大落。为了暗地里战胜别人,打破难关,克服自己,我们所消耗的精力只有上帝知道。不过我们即使弄不清自己往哪儿去,旅途的辛苦还是感觉得很清楚。假如写历史的人可以把他说的戏②暂停片刻,临时当个批评家,请读者看看那些老处女和两位神甫的生活,研究一下毒害他们生命的灾难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那么你们或许会发现,一个人必须具备某些热情,方始能发挥他的长处,使得生活有气魄,天地变得广阔,而人人所共有的自私的本能也不至于爆发出来闯祸了。

①孟德斯鸠在《法意》第二编第三章中提到亚得里亚海岸上的古国拉哥萨,说那个共和邦的元首任期只有一月,其他官吏的任期只有一星期,宫堡总管任期只有一天。他并未提到圣玛兰共和邦,也没有“一杯水里的大风浪”等说法。

②巴尔扎克写的小说既以《人间喜剧》为总称,故常把一部小说作为一幕或一场戏看待。

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回到城内,并没知道五六天来外边传说她对侄儿的感情有些不清不白的动机,她的好几个朋友已经不得不代她驳斥;这种谣言即使给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听到也只会好笑。她带着皮罗托去见她的律师,律师认为案子并不好办。副堂长的朋友们或者觉得理直气壮的官司不用着急,或者因为不与本人直接相干,懒洋洋的并不上劲,预备拖到他们进城以后再说。迦玛小姐的朋友们却趁此机会先下手,把事情说得对皮罗托神甫十分不利。

德·利斯托迈尔太太的律师,业务全靠本地一般热心宗教的人照顾。他使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很奇怪,竟劝她不要发动这桩诉讼,谈话结束的当口还声明他决不承办,因为根据合同,迦玛小姐在法律上并没有错;倘若丢开法律,只讲情理,那么在法官和正派人眼中,皮罗托跟大家过去对他的印象相反,不象一个和平,妥协,宽厚的人;迦玛小姐却是出名的性情和顺,容易相处;当初皮罗托承继沙帕鲁神甫的家具需要付一笔费用,迦玛小姐帮皮罗托忙,借钱给他,根本不曾要他出收据;并且以皮罗托的年龄与性格来说,也不会不知道内容,不晓得轻重,就贸贸然签文件的;皮罗托的朋友沙帕鲁在迦玛小姐家住过十二年,脱鲁倍住了十五年,皮罗托住了两年就离开,必有他的主意,他自己心里明白,因此向迦玛小姐提出诉讼只显得他忘恩负义……诉讼代理人送客出去,让皮罗托先往楼梯走前几步,把德·利斯托迈尔太太拉在一边,劝她为安宁起见,千万别卷入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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