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这两句,他问皮罗托身体怎样;又用柔和的口气打听他关于升任教区委员的事可有什么新消息,有没有希望。副堂长告诉他活动的经过,天真地说出德·利斯托迈尔太太代他请托了哪几个人,殊不知已经两次提名为副主教的脱鲁倍就恨那位太太不招待他。

两个神甫的长相截然不同,那样极端相反的两张脸简直是难于碰到的。脱鲁倍又高又瘦,皮色发黄;副堂长却是俗语所谓一身是肉。皮罗托那张通红的大圆脸,一看就知道他忠厚老实,胸无城府;不象脱鲁倍的瘦长脸,一道道的皱裥刻得很深,有时会流露出挖苦或者轻蔑的表情,但要留心观察才能发现。教区委员平时镇静得很,差不多经常垂着眼皮,盖住那双橘黄眼睛,可是目光随时会变得亮晶晶的,锋芒毕露。一肚皮的正经事儿使他脸上老挂着一层幕,愈加显得阴沉,头上还搭配了一窝子茶红头发。起先很多人以为他深谋远虑,野心很大;但自命为对他认识最清楚的人慢慢推翻了这个意见,说他被迦玛小姐的霸道磨得近于痴呆了,再不然是守斋的日子太长,身体亏了。他难得说话,从来不笑;遇到快意的事,脸上皱裥之间只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相反,皮罗托心直口快,坦白豪爽,喜欢吃好东西,动不动乐不可支,那种单纯活现出他心中既无怨恨,也无恶意。

脱鲁倍神甫叫人一看就不由自主的害怕,不象副堂长谁见了都会报以微笑。在圣迦西安大堂的拱廊底下或是正堂里,高个子的教区委员踏着尊严的步子,微微低着脑袋,眼神那么威严,令人肃然起敬:略微带些伛背的身体同大堂顶上颜色发黄的弧形穹窿非常调和,袍子的褶裥气派不小,大可给雕塑家做模型。忠厚的副堂长在堂里走起路来可一点不庄严,他急匆匆的奔来奔去,两只脚搬个不停,好象身子在打转。虽然如此,两个教士仍旧有一个地方相象。脱鲁倍雄心勃勃的神气叫人忌惮,说不定就是吃了这个亏,始终无声无臭地当着一名空头的教区委员;同样,皮罗托的性格和长相似乎永远只能当大堂的副堂长。上级一向看脱鲁倍相貌阴险,又疑心他有才具,处处防他一着。可是脱鲁倍到五十岁上,靠着谨慎的行事,毫无野心的表现,道行高超的生活,把上级对他的猜忌完全消除了。

最近一年他身体衰退得厉害,很可能升为总主教教区的副主教。便是和他竞争的教士也巴望他上台,因为他害着慢性病,已经为日无多,大家正好在他的任内多做一番功夫,准备补他的缺。和皮罗托竞争教区委员的神甫们却看不见这种希望,皮罗托的三叠下巴证明他身体康健,而他的痛风症照老话说来又是长寿的预兆。

沙帕鲁为人通达,极有风趣,所有的上流社会和大教区的领袖们都喜欢和他来往。他始终在暗里阻挠脱鲁倍的升级,而且方法很高明。他甚至用着巧妙的手段,凡是有图尔的优秀人士来往的交际场所,都不让脱鲁倍出入。沙帕鲁在世的时期,脱鲁倍一直对他必恭必敬,表示十二分尊重;但尽管脱鲁倍屈服到底,沙帕鲁仍旧不改变意见,生前最后一次散步的时候还告诉皮罗托:

“当心那个瘦长子脱鲁倍!他是西克斯特五世①的化身,不过气魄小一些,只有主教的格局。”

①传说西克斯特五世(1521—1590)深谋远虑,靠着巧妙的伪装当选教皇:他装病十三年,老态龙钟,当选之后,掷杖而起,昂首挺胸,气度不凡,使众人惊讶不已。在位期间是一五八五至一五九〇年。

迦玛小姐的朋友兼房客便是这样一个人物。迦玛小姐向可怜的皮罗托宣战的第二天,那个人物便去拜访皮罗托表示好感。

他看见玛丽亚娜进来,便说:“我看也不能怪她,大概她先到我那里去了。我的屋子潮湿得很,我整夜咳嗽咳得很凶。”

他望着墙角上的嵌线又说:“你这儿倒很卫生。”

皮罗托笑着回答:“噢!我住在这儿很象教区委员了。”

谦虚的脱鲁倍说:“我倒只有副堂长的身分。”

“不过你马上要住到总主教官邸去了,”好心的皮罗托但愿个个人称心如意。

“要不然就是上公墓。不管怎样,我听上帝安排就是了!”

脱鲁倍抬起头来朝上望了一眼,表示听天由命。接着又道:

“我来向你告借《全国教区产业总目》。图尔只有你一个人有这部书。”

皮罗托道:“请你到书房里去拿吧。”他听着教区委员最后一句话,又想起他生活方面的各种享受。

高个子的委员走进书房,在副堂长穿衣的时间一直留在那儿。不一会吃早饭的铃响了,害痛风症的老人觉得要不是脱鲁倍上门,今儿起床房间里就不会有火。他心上想:“唔,他是个好人!”

两个教士双双下楼,各人挟着一册厚厚的对开本,走进饭厅放在一张半圆桌上。

“什么东西?”迦玛小姐尖着嗓子问皮罗托,“希望你不要把书堆在我饭厅里。”

脱鲁倍道:“这是我要用到的书,承副堂长好意借给我的。”

迦玛小姐满脸瞧不起的笑了笑,答道:“你不说我也该猜到。皮罗托先生不大看这样大部头的书。”

皮罗托声气柔和地问道:“小姐,你身体怎么样?”

“嗯,不大好呢,”她口气很生硬,“昨天晚上才睡着就被你吵醒了,整夜没睡好。”

迦玛小姐一边坐下一边补上一句:“先生们,牛奶快凉了。”

可怜的副堂长满以为房东会向他道歉,谁知反而给他碰了一个钉子,觉得好不奇怪,但他胆子小,最怕争论,尤其是牵涉到自己的争论,便悄没声儿的坐下。接着发觉迦玛小姐一脸不高兴的表情,皮罗托心里更矛盾得厉害:理性叫他不能一味委曲求全,听凭女主人无礼,他的脾气却要他息事宁人,避免吵架。

皮罗托憋着一肚子苦闷,对着塔夫绸桌布上绿漆的大块阴影一本正经的细瞧。桌布用过不知多少年了,四边已经破烂,面上到处开裂,迦玛小姐却满不在乎,吃早饭的时候照样铺着。两个房客围着大方桌,面对面坐着一把藤面子的靠椅,中间坐着房东,位置特别高,椅子底下装着踏脚,身后放着靠垫,背对饭厅的火炉。这个吃饭间和公用的客厅都在偏屋的底层,楼上便是皮罗托的卧房和客室。

副堂长从迦玛小姐手里接过一杯放好糖的咖啡;平时很热闹的早饭要这样闷声不响的吃下去,副堂长想着就害怕。他既不敢望脱鲁倍的冰冷的脸,也不敢望老姑娘的恶狠狠的脸;只能转过身去逗弄那条又胖又大的哈叭狗,免得发僵。它躺在火炉近边的一个靠垫上,从不走动,左边摆着一个小盘,装满了好吃的东西,右边放一碗满满的清水。

皮罗托对哈叭狗说:“唔,小家伙,你也等着你的咖啡吧?”

那条狗算是家里最重要的角色之一,可是已经不会叫了,只让女主人一个人说话,所以并不讨厌。它把陷在肉裥中的小眼睛抬起来望了望皮罗托,又假痴假呆闭上了。要了解副堂长的苦闷,必须知道他生性多嘴,喜欢敞开宏亮的嗓子说上一连串废话,象个皮球在地下乱跳,空响一阵。他认为讲话能帮助消化,却说不出半点医学上的道理。迦玛小姐也相信这个养生之道,过去虽然与皮罗托不和,饭桌上仍旧和他交谈;可是最近几天,副堂长花尽心思逗迦玛小姐说话,迦玛小姐也不开口了。

脱鲁倍平日听他们俩谈天,几乎老是抿着嘴冷笑。我们的故事范围不大,这种对白只能举出个把例子,但已经足以把外省人的鄙陋生活描出一幅完整的图画了。皮罗托神甫和迦玛小姐对政治,宗教,文学的见解希奇古怪,风雅的读者或许也高兴领教一下。

他们俩在一八二六年上还正式怀疑拿破仑是不是真的死了;相信路易十七躲在一根大木头的窟窿里逃出性命,至今活着;①他们在这两件事上提出的论证,作的猜测,说出来着实滑稽。两人也有一套独特的理由,断定全部税收都由国王一人支配,议会开会是为了要消灭教会,大革命时期有一百三十万人死在断头台上:诸如此类的议论谁听了不要笑呢?他们既不知日报有多少种,更不知这个现代的利器是怎么回事,偏偏大谈其报纸。

①拿破仑死于一八二一年。路易十七于一七九五年死于狱中,只是一个十岁的儿童。

据迦玛小姐说,每天早上吃一个鸡子,满了一年非死不可,而且真有其事;光吃小白面包,不要同时喝水,吃上几天就能治好坐骨神经痛;拆毁圣马丁修院的工人六个月之内统统死了;拿破仑时代有个省长千方百计想毁掉圣迦西安的钟楼;还有许许多多别的无稽之谈,只要迦玛小姐说出来,皮罗托无不留神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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