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布勒(1642—1732),著名的紫檀木器匠。

②基督旧教的宗派之一,十六世纪时创立于罗马,十七世纪时传至法国。

可是皮罗托心地极好,头脑狭窄,人又不大聪明,决不至于出计划策叫朋友把书柜和家具在身后送给他。

沙帕鲁为人自私,可是和气,宽大。朋友暗中觊觎的心本来容易猜着,他当然猜着了,也原谅了,那在一个教士也并非难事。不过副堂长对他的友谊始终如一,天天陪他在图尔林荫道散步,二十年来从未间断,散步的时间也不曾打过折扣。皮罗托认为自己那个不由自主的欲望是桩罪过,为了补赎,恨不得为沙帕鲁赤胆忠心出一番力才好。沙帕鲁对于这样天真这样诚恳的友情不能不报答,临死前几天,正当副堂长念《每日新闻》①给他听的时候,对副堂长说:

“这一回我的房间归你啦。我觉得我真的完了。”

①当时的极端保王派报纸。

果然,沙帕鲁神甫在遗嘱上写明把书柜和家具送给皮罗托。多么渴望的东西到了手,寄宿在迦玛小姐家的愿望马上要实现了,皮罗托失掉朋友的悲痛也就减淡许多:他大概不会让朋友复活,但着实伤感了一番。几天之内,皮罗托的心情活象卡冈都亚:老婆巴贝克在生产庞大固埃的时候死了,卡冈都亚不知道是为得子而高兴好,还是为丧妻而悲伤好,结果他弄错了,对老婆的死亡大为得意,对儿子的出生遗憾不置①。皮罗托哀悼亡友的头几天,忙着查点他的藏书,把他的家具一样样的动用起来,察看一番,嘴里念念有辞的说着:“可怜的沙帕鲁!”那种声音语调可惜没有用音符纪录下来。总之,快乐和悲痛占据了他全部心思,来不及再想到旁的事情;连沙帕鲁遗下的委员缺份被别人补了去,也不觉得难过;沙帕鲁原是希望皮罗托能接他后任的。

①见拉伯雷小说《巨人传》第二部第三章:《卡冈都亚遇丧妻之痛》。

迦玛小姐很乐意让副堂长在她家里包膳宿。过世的教区委员素来向副堂长夸耀他的物质生活多么舒服,这生活从此轮到副堂长来享受了。好处简直数不清!根据沙帕鲁生前的说法,迦玛小姐对两个房客体贴周到,无微不至,图尔城里所有的教士,连总主教在内,都得不到那样的照应。教区委员在林荫道散步的时节,跟朋友谈话的开场白差不多老是离不开他刚吃过的丰盛的饭菜;而在一星期七次的散步中间,沙帕鲁至少要把下面那样的话对皮罗托说上十四遍:

“那再好没有的姑娘替教会服务竟是她一生的志愿。你想吧,前后十二年功夫,雪白干净的内衣,披风,祭衣,领巾,永远端整得好好的。每样东西放在老地方,尽够你轮流更换,还带着菖蒲香呢。家具老是抹得干干净净,我久已不知道什么叫做灰土了。你可曾发见我屋里有过一星半点的灰土?从来没有!烧壁炉用的柴挑的是上等木材,每件小事都妥贴周到。总而言之,仿佛迦玛小姐的眼睛从来不离开我的房间。什么事都不用你费心,我记不起十年之中可曾打过两回铃。嘿!这才叫生活!样样东西一拿就着,拖鞋也不会有一只没一只。屋子里老是暖暖和和,饭菜老是精美可口。有一回,生炉子的吹风卡着嗓子,叫人发急;我只开一次口,第二天迦玛小姐马上换了一个挺好看的吹风,还给我一把火箝,就是你看见我拿着夹木柴的。”

皮罗托听着只说了声:“还带着菖蒲香!”

带着菖蒲香这几个字老是引起皮罗托注意。在可怜的副堂长耳朵里,教区委员的话简直在形容一种不可思议的幸福。

副堂长自己经常为了领巾祭衣弄得头昏脑胀:因为他生活毫无规律,往往连叫人开饭都会忘记的。所以每逢募化或者做弥撒,在圣迦西安堂里一看见迦玛小姐,皮罗托总得又温和又慈祥的望她一眼,就象圣女泰蕾丝望着天空一样。

人人贪图而皮罗托想望不已的享受固然到手了,但无论是谁,哪怕教士吧,心中没有一点儿梦想是活不下去的;十八个月以来,皮罗托神甫把升级的愿望代替了已经满足的两个欲望。他对教区委员的头衔,变得象平民出身的大臣对贵族院议员的头衔一样重视。升级的可能性,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家一帮人给他的希望,使他快活得飘飘然,直要回到家门才想起他的雨伞忘在主人家里。每星期三晚上,他总在德·利斯托迈尔老太太家玩儿;那边的一般常客关于他的升级说了许多话,让他颠来倒去地想着,越想越得意,要没有倾盆大雨,也许根本就想不起什么雨伞。副堂长当下拉着门铃,那股劲儿仿佛告诉女佣人不能多等。接着他把身子缩在门洞里,想少淋一些雨;不料屋顶上流下的水恰好冲着他的鞋尖。

一阵阵的狂风又卷着雨水直扫过来,赛过淋雨浴。皮罗托把女佣人走出厨房,拉门闩上的绳子,一共需要多少时间计算了一下,又拉起铃来,那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可是意义很清楚的了。

他听见门内毫无动静,心上想:“他们是不会出去的啊。”

他拉了第三次铃,刺耳的声音不但在屋内闹成一片,还有大教堂的各个部分传来的回声,屋内的人受到这样的惊扰不会不醒的了。果然,不多一会,皮罗托半着恼半高兴的听见女佣人的木靴在石子路上格噔格噔响起来。担心痛风症的老头儿以为受罪马上受完了,事实上却没有这么快。玛丽亚娜跑来不是拉绳子,而是拿大钥匙开锁,拔掉上下的门栓。

他对玛丽亚娜说:“这样大的雨,怎么让我拉铃拉了三次?”

“先生,你看大门不是上了锁吗?我们睡了很久啦。已经十点过三刻了。小姐当是你没出去呢。”

“你明明看着我出门的,你!小姐也明知道我每星期三都上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家。”

玛丽亚娜一边关门一边回答:“哎,先生,小姐吩咐我怎办我就怎办。”

皮罗托神甫正因为刚才的好梦做得太快活了,听了这两句愈加不舒服。他一声不出,跟着玛丽亚娜上厨房去拿烛台,满以为烛台摆在那儿。谁知玛丽亚娜不上灶屋,直接带神甫走向他的卧房。当初教区委员在红客厅外面的楼梯台上装了一扇大玻璃门,隔成一个小过厅。皮罗托看见烛台放在小过厅的桌子上,奇怪得说不出话来。他急急忙忙进房,发觉壁炉里没有火;玛丽亚娜来不及下楼就被神甫喊住了。

他说:“喂,你没有生火么?”

玛丽亚娜回答说:“对不起,神甫。生过的,大概又熄了。”

皮罗托重新看了看壁炉肚子,明明是早上熄的火。

他道:“我要烘脚,替我生炉子。”

玛丽亚娜懒洋洋的动作表示她只想睡觉。皮罗托的拖鞋也不象从前一样放在床前脚毯的正中央,他一边找一边觉得玛丽亚娜的穿扮并不象她说的才从床上起来;这才想起他受用了一年半的一切小小的照顾,近半个月都给取消了。头脑狭窄的人天生能领会细节,皮罗托忽然把当晚的四桩事情大大推敲了一番。要是别人,根本不会觉察那些琐碎事儿,在皮罗托眼中却变成四桩天大的祸事。玛丽亚娜关于壁炉的谎话,拖鞋忘了摆好,烛台一反常规移到过厅的桌子上,故意让他淋着雨在大门口呆等:事情很清楚,这样下去,他的全部幸福都要保不住了。

壁炉里的火焰亮起来了,床前的陪夜灯点上了,玛丽亚娜也出去了,临走可不象往常那样问一声:“先生还有别的事没有?”过世的朋友留下一张漂亮宽敞的大靠椅,皮罗托轻悠悠地往靠椅上坐下,可是坐下去的动作颇有悲哀的意味。老头儿充满了大祸将临的预感,不由得垂头丧气;一双眼睛把美丽的挂钟,五斗柜,椅子,窗帘,地毯,方形木床,圣水缸,十字架,瓦朗坦①的《圣母像》,勒布伦②的《基督像》,把房内所有的杂物一样样瞧过来;脸上那副痛苦的表情好比一个男人恋恋不舍的和生平第一个情妇诀别,或者一个老年人和他最后种的几株树木分手。迦玛小姐暗中折磨他已经有三个月光景,副堂长到现在方始发觉,老实说是晚了一些;房东的不怀好意,换了一个聪明人早就看出了。所有的老姑娘都有一套本领,能够把出于仇恨的话和行动特别点明。

①瓦朗坦(1601—1634),法国画家。

②勒布伦(1619—1690),法国画家,装饰家和艺术理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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