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听到“罪孽”二字哆嗦了一下,但是,要求得到应允后他感到的快乐战胜了他内心的痛苦。他向神甫和两位修女恭恭敬敬鞠了躬就转身走了,他的感激之情虽未用言语表达,却为这三个宽厚的人所深深理解。
约莫两小时以后,这位不知姓名的人果然又来了,他小心地敲敲阁楼的门,鲍赛昂小姐①把他领进这简陋的隐蔽所的第二个房间,这里,祭礼所需的一切都准备停当了。两位修女已经把那只旧五斗柜搬来放在壁炉的两根烟囱管之间,一块很有气派的绿色波纹呢的祭坛桌围遮住了古旧的柜身。发黄的墙上挂着一尊很大的用象牙和乌木制成的耶稣蒙难像,在光秃秃的墙壁衬托下格外醒目。四枝细细的白蜡烛用封蜡固定在临时祭坛上,黯淡的烛光勉强被墙壁反射出来,照不到房间的其他部分。但是正因为烛光只照亮圣器,它就象一线天光投射在简朴的祭坛上。瓷砖地是潮湿的。屋顶象所有的阁楼顶那样向两边倾斜,还有几条裂缝,刺骨的寒风从裂缝吹进来。没有什么比这个丧礼仪式更简单,但可能也没有什么比它更庄严的了。四周寂静得可以听到阿尔玛涅公路上最微小的声响,更给这夜间仪式增添了阴森肃穆的气氛。仪式的伟大与场所的简陋形成如此强烈的对照,使人不由产生一种对神灵的敬畏。
①应为朗热小姐,即阿伽特嬷嬷。
两位修女不顾瓷砖地潮湿得厉害,分别跪在祭坛两侧,和神甫一同祈祷。神甫穿着祭司服,正在安放一只镶着宝石的金圣餐杯,这件圣器大概是谢勒修道院浩劫中幸存下来的。富丽堂皇的圣体盒两边是两个只配放在末等酒馆里的玻璃杯,里面盛着弥撒圣祭用的酒和水。没有弥撒经,神甫便将日课经放在祭坛的一角。还准备了一只公用碟子,是给未沾过鲜血的人洗手的。这一切都是既渺小又伟大,既简陋又高贵,虽世俗又神圣。陌生人在两位修女中间虔诚地跪了下来。突然,他瞥见耶稣蒙难像和圣餐杯上都佩着一块黑纱。原来,神甫因为无法表示追思弥撒是为谁做的,便给上帝戴了孝。这景象勾起的回忆如此强烈地冲击着陌生人,使他宽宽的前额上渗出了汗珠。这幕夜戏的四个演员神秘地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的思想感情竞相感染,互相交流,最后在基督徒共有的慈悲心中融合在一起:他们似乎都在缅怀那位受难者,他的遗骸虽然早被生石灰吞噬①,可他的身影却无比威严地兀立在他们面前。他们正举行一个没有死者遗体的丧礼。在这座瓦片和天花板木条业已开裂的破旧小楼里,四个基督徒将为一位法国国王向上帝祈祷,伴送他的没有棺木的灵柩直到最后安息之地。这是何等纯洁的、不带任何个人打算的赤胆忠心!在上帝看来,这正如给人一杯水,微小的帮助有时也能体现最高尚的品德。神甫和两位修女的祷告代表了整个王朝,而陌生人则可以说代表了共和国。他脸上流露出那样深切的内疚,使人不能不相信他无限悔恨,正许下赎罪的心愿。
①路易十六被处死后,尸体丢在一个墓穴里,穴底铺了一层生石灰,然后上面再覆盖一层生石灰。
神甫看了看代表天主教法国的这三个人,然后,他好象受了神灵的启示,没有用拉丁文而用法文说:“现在我们进入圣殿”,以便使人忘记这破旧寒伧的小屋。这句话充满感人的热忱,三个在场的人不禁被一种圣洁的恐惧慑住了。也许,在这三个天主教徒看来,上帝在罗马圣彼得教堂的大殿里不见得比在这贫寒的避难所里显得更威严吧!因为,此刻上帝和他的信奉者之间无需任何媒介而直接沟通,上帝本身放射出无比的光华。
陌生人的虔诚看来是真心的,因此,上帝和国王的这四个忠仆在他们的祷告里倾注的感情是一致的。万籁俱寂,只有他们的祷告声在回响,如同天国飘来的仙乐。有一阵,泪水涌进了陌生人的眼眶;那是在念到Pater_noster①时,教士用拉丁文加了一句:Et_remitte_scelus_regicidis_sicut_Ludovicus_eis_remisit_semetipse。(请宽恕弑君者吧,正象路易十六自己已经宽恕了他们一样。)陌生人大概听懂了这句话。两位修女看见,两大颗泪珠沿着那人线条粗犷的面颊滴落在砖地上。他们又念诵了已亡日课经,轻声唱了Le_Domine_salvum_facregem。②这时四个忠心耿耿的保王者都非常激动,他们想到王太子还被敌人囚禁着,他们为他祈求上苍。陌生人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一次不得已而参与犯罪,便不寒而栗。
①拉丁文:我们在天上的父。
②拉丁文:天主啊!拯救国王吧!——《旧约·诗篇》第十九篇第十行。
追思弥撒结束后,神甫向两位修女示意,请她们退出。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神甫面容温和而又悲伤地走近陌生人,然后用慈父般的口吻对他说:
“我的孩子,要是您的双手曾沾过受难国王的血,那就老实告诉我。上帝认为,只要有您那样真诚感人的悔恨,任何罪过都能洗刷掉。”
听了教士的第一句话,陌生人有些惊恐,不过他立即恢复了镇静,自信地看着神甫说:
“神甫,”他的声音显然变了,“国王被杀害,我实在是无罪的……”
“我应该相信您的话。”神甫说。
他停顿了一下,再一次端详这个悔罪的人。他始终认为,此人是那种胆小的国民公会会员,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不惜交出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的头颅,所以他严肃地接着说:
“要知道,我的孩子,为了得到宽恕,仅仅没参与犯罪是不够的。那些有力量保卫王上,却按兵不动的人,将来在上帝面前要好好交待……啊,是的,”老教士补充说,一面很有表情地左右晃动着脑袋,“是的,要好好交待……因为,他们袖手旁观就等于不自觉地参与了这一滔天罪行……”
陌生人愣住了,问道:“您认为,间接参与犯罪也要受到上帝的惩罚吗?那些服从命令,在刑场列队的士兵也有罪吗?……”
神甫迟疑不语。陌生人暗暗高兴自己使这个十足的王权信奉者在两个信条之间左右为难:一条是盲目服从,对君主制的拥护者来说,这是军规中最重要的信条;一条是对国王人身的绝对尊敬,这一条和上一条同等重要。他认为神甫的犹豫倒解决了他心中的疑难。为了不让这位可敬的冉森派教士有更多的思考时间,他说:
“您做的追思弥撤将使王上的灵魂得到安息,也使我能够问心无愧。要是付给您一笔酬金以表示感谢,未免使我羞愧。因为,您的善行是无法估价的,只能用无价之宝来报偿。先生,请收下这件神圣的遗物吧,也许有一天您会了解它的真正价值的。”
说完,陌生人给教士呈上一只很轻巧的小盒子。他那郑重的词句,特别的语调,以及毕恭毕敬地捧着盒子的神态使教士非常惊讶,他不由自主地接过了盒子。
他们回到外间,两位嬷嬷在那儿等着他们。陌生人说:
“你们这所房子的主人是住在二楼的粉刷商米修斯·斯凯沃拉,他是区里有名的爱国人士,可是他的心是向着波旁王朝的。过去他是孔蒂亲王的一名仆人,打猎时专管猎犬,靠亲王才发了迹。你们住在这儿比在法国其他任何地方都安全。你们就呆在这儿别搬动了。需要什么,会有好心的人来关心的。这样,你们就可以毫无危险地等到情况好转。明年一月二十一日……”说到这里,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如果你们还在这破房子里栖身,我再来和你们一起做赎罪弥撒……”
他没有说完,向沉默不语的三个人鞠了躬,最后看了一眼那象征着贫穷的小房间,然后转身走了。
对两个天真的修女来说,刚才经历的一切简直象小说一样离奇,因此,当神甫告诉她们,陌生人郑重地送了他一件神秘的礼物时,她们立即把小盒子放在桌上。微弱的烛光照着他们三张不安而好奇的脸。朗热小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细麻纱手帕,染有汗渍;铺开手帕,发现上面有斑斑点点。
“这是血斑!……”神甫说。
“还绣着王冠!”修女说。
两位嬷嬷害怕得扔下手帕。她们心地单纯,陌生人奥秘的行径对她们来说是无法解释的,至于神甫,他甚至不想解释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