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半左右,那位新手告辞了。祖孙二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奋斗景象使他再也看不下去,他佩服他们的英勇气概,以及日复一日地扮演同样沉重不堪的双重角色的耐性。

“这一来您了解我们所过的生活了,先生。”贝尔纳先生对他说,“每时每刻都要象处处留神的小偷一样提心吊胆。一句话、一个手势就会害死我女儿!她所熟悉的那些小玩意儿少了一件,就会泄露天机,她那能透见墙外事物的思想就会猜到一切。”

“先生,”戈德弗鲁瓦说,“星期一,哈佩佐恩将为您女儿作出诊断,他已经回巴黎了。但我怀疑,科学能否使这样的身体康复……”

“哦,我没指望这个。”前任法官说,“只要使她的生活变得可以忍受。……刚才全仗您的机智应付了,先生。我真该谢您,因为您全都明白了。……啊呀!又发作了!”他听见房间里发出一声叫喊,就说,“她耗尽了精力!”

老人与戈德弗鲁瓦握了握手,奔回家去。

第二天早晨八点,戈德弗鲁瓦去叩那位波兰名医的门。一名贴身男仆把他领到小公馆的二楼,他在门房去找男仆通报的时候已经打量过这座公馆。幸运的是,正如他所料,准时来到使他免去了等候之苦。他大概是第一个到的。他穿过一个极其简单朴素的前厅,走进一间宽大的诊室,只见一位身穿便袍的老人抽着长烟斗,那件黑色阿利平毛葛的便袍已经变得油光可鉴,说明这还是从波兰移居法国时的东西。

“我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吗?”那犹太医生对他说,“您并没有病啊!”

他的目光落到戈德弗鲁瓦身上,那目光具有波兰犹太人眼中那种好奇与尖刻的神情。他们的眼睛仿佛长着耳朵。

哈佩佐恩是个五十六岁的男子,长着土耳其人的小短腿,上身宽阔而发达,这使戈德弗鲁瓦大为惊奇。他身上有几分东方人的气质,他的脸在年轻时候一定非常英俊,如今只剩下一个希伯来人的长鼻子象大马士革弯刀一般弯曲着。真正波兰人的前额,宽阔而高贵,只是象一张揉过的纸似地布满皱纹,令人想起意大利老画师们笔下的圣约瑟。眼睛象海水一样绿,而且和鹦鹉眼睛一样,周围裹着深灰色的膜,表现出登峰造极的狡猾和吝啬。嘴象伤口般地咧开,为这副阴森的脸增添了戒心极重的表情。在这张苍白清癯的脸(哈佩佐恩瘦得出奇)上面是梳得马马虎虎的灰色头发。一脸极其浓密的、掺有几根银丝的长长的黑胡子为这张脸增色不少。胡子遮去了半张脸,使人只能见到前额、眼睛、鼻子、颧骨和嘴巴。

革命家列列韦尔①的这位友人戴着一顶黑丝绒无边圆帽,遮住了前额的一角,使金黄色的前额更加醒目,颇有伦勃朗②的笔意。

①列列韦尔(1786—1861),曾发动一八三〇年波兰革命,华沙沦陷后流亡巴黎,任波兰流亡者委员会主席。

②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雕刻家。

那位以其医术和吝啬闻名的医生提出的问题,使戈德弗鲁瓦有点意外,他暗自寻思:

“莫非他把我当成了小偷?”

问题的答案就在医生案上和壁炉上,戈德弗鲁瓦自以为是第一个来的,其实却是最后一个。求诊的人在壁炉上和桌边放下了颇重的贽礼。戈德弗鲁瓦见到一摞摞二十法郎和四十法郎的银币,还有两张一千法郎的纸币。那是一个早上的收入吗?戈德弗鲁瓦颇感怀疑。他认为那不过是某种精心的布置而已。也许那位吝啬又谨慎的大夫是想这样索取诊费,让那些经过挑选的富有的病家以为,别人给他的都是大把票子,而不是三两个小钱。

摩西·哈佩佐恩也确实应该得到丰厚的酬金,因为他手到病除,而且治愈的恰恰都是医学上束手无策的不治之症。在欧洲,一般人不了解,斯拉夫诸民族拥有许多秘方,他们有一整套灵丹妙药,那是与中国人、波斯人、哥萨克人、土耳其人和鞑靼人交流的结果。在波兰,有些被人当做巫婆的农家妇女用草汁根治了狂犬病。在那个国家,对某些植物、某些树皮粉末的效验有一套不见于药典的单方,家喻户晓,而且果有奇效。

哈佩佐恩因使用那些粉末和药材,曾有五、六年功夫被人看成一个江湖郎中。其实他具有名医的天生本领。他不仅博学而且见多识广,还曾遍游德国、俄国、波斯、土耳其,收集传统医学资料。他当初是跟着他父亲——一位流动商贩去那些国度的。由于他懂化学,他成了在所有他到过的国度中,散佚于法国人所谓“三姑六婆”之间的秘方的活字典。

不要以为在《理查在巴勒斯坦》①一书中,撒拉丁治愈英国国王的那一幕纯属虚构。哈佩佐恩有一只绸袋,他将绸袋浸入水中,使水略微染上颜色,有些热病病人喝了这水便能霍然而愈。据他认为,草药疗效无穷,连最可怕的病症也有可能治愈。然而他象他的同行一样,有时也会在某些不可理解的病症面前望而却步。哈佩佐恩喜欢顺势疗法,主要是靠疗法而不靠其药物。他当时与黑代纽斯·德·德莱斯德,舒里乌斯·德·海德尔堡②,以及那些德国名医通信往来,尽管他有许多发现,却守口如瓶,也不愿意收门生。

①《理查在巴勒斯坦》,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其中描写苏丹撒拉丁一世将药袋泡于水中治愈狮心理查。一八四四年曾有一出以此为题材的三幕歌剧上演。

②黑代纽斯(1797—1862)、舒里乌斯·德·海德尔堡,皆当时名医,两人都曾为后来成为巴尔扎克夫人的韩斯卡夫人治病。

周围的陈设与这位从伦勃朗的画中逃下来的人物颇为协调。诊室里糊着仿绿丝绒壁纸,小家子气地摆着一张绿色长沙发。混纺的绿地毯经纬毕露,给病人坐的一张黑皮面子的大扶手椅放在窗前,窗上挂着有褶裥的绿窗帘,一把罗曼式桃花心木包绿摩洛哥皮的办公用扶手椅则是大夫的座席。

壁炉与一张长桌之间(他正在长桌前写字),放着一个铁制的保险箱,箱门正对着壁炉。在壁炉对过的那面墙壁正中,有一只威尼斯花岗石挂钟,钟座上立着一组青铜雕像,表现的是“爱”与“死”的游戏。那是一位德国大雕刻家的赠礼,大概哈佩佐恩治好过他的病。壁炉台上有一只独脚盘,放在两只烛台之间,算是全部摆设。长沙发两边各有一只乌木墙脚柜,用来放托盘。戈德弗鲁瓦看见托盘里放的是银盆、长颈大肚凉水瓶和毛巾。

这种简单到几乎一无所有的陈设使戈德弗鲁瓦印象深刻,但他只瞥了一眼便已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并且恢复了冷静。

“先生,我身体完全健康,我并非为自己,而是为一位女士而来。您早该去看她了。那位太太住在蒙巴那斯街。……”

“哦,不错,那位太太差她儿子来找过我几回,……好吧,先生,让她来这里门诊吧。”

“让她来?!”戈德弗鲁瓦生气地说,“可是,先生,连把她从床上搬到椅子上都不行,而必须用托带把她吊起来。”

“您不是医生吧,先生?”那犹太医生问道,他露出一副奇特的怪相,使他的嘴脸变得比实际上更丑。

“如果纽沁根男爵差人来对您说,他身体不适,要您看病,您会说‘让他来’吗?”

“我会去看他。”那犹太人冷冷地答道,往一只盛满沙子的桃花心木荷兰痰盂里唾了一口。

“您会去看他,”戈德弗鲁瓦温和地说,“因为纽沁根男爵有二百万法郎的岁入,而且……”

“其余的与生意无关,我为这一点就会去看他。”

“那好!先生,您就为同样的理由去看蒙巴那斯街的女病人吧!我没有纽沁根男爵那样的财产,不过我可以告诉您,您可以自定治好她病的价钱,或是诊疗费,如果您未能治愈的话,……我可以预付诊费。不过,先生,您是个波兰流亡者,我想,还是个共产主义者,您怎么就不能为波兰作出一点牺牲?

那位太太是波尼亚托夫斯基亲王的朋友塔洛夫斯基将军的外孙女。”

“先生,您是来要求我为那太太治病,而不是来指教我的。在波兰我是波兰人,在巴黎我就是巴黎人。各人有各人做好事的方式。请您相信,我的所谓贪婪自有其道理。我积聚的宝库自有其用途,正当的用途。我出售健康,富人买得起,我让他们出钱购买。穷人有他们的医生。我要不是有我的目标,也就不会行医了。我生活淡泊,却终日奔波;我天性疏懒,曾经很贪玩……结论呢,年轻人?您还没有长到可以评价老人的岁数呢。”

戈德弗鲁瓦不吭声了。

“您和那个只有匹夫之勇,而把国家拱手送给了叶卡捷琳娜二世的蠢才的外孙女是邻居吗?”

“是的,先生。”

“请您星期一下午三点不要出门,”他放下烟斗,拿过记事本写了几个字,说:“我去后您付给我二百法郎,如果我答应治好她的病,您就给我一千埃居,……据说那位太太全身萎缩,象掉到火里去过一样?”

“先生,据巴黎的第一流名医认为,这是一种神经官能症,其错乱程度到了他们不是亲眼目睹就无法置信的地步。”

“哦!我现在想起那小老头告诉我的病情来了。……明天见,先生。”

戈德弗鲁瓦向这位奇特而非凡的人物道别出来。那人身上没有丝毫医生气息,根本看不出是个医生,连他的诊室也是如此,那间空荡荡的诊室里唯一引人注目的家具便是于雷或菲歇制造的那个了不起的保险箱了。

戈德弗鲁瓦及时赶到了维维安讷街,在关店之前买下一架华丽的手风琴,他把地址告诉店里,叫他们在他回去之前给贝尔纳先生送去。然后他又经由奥古斯坦码头去修女路,希望那些代售书籍的店铺中还有哪家还没关门。他果真找到一家,并和一个年轻的店员就法学书籍进行了一番长谈。

他遇见德·拉尚特里夫人和她的友人望过弥撒回来。戈德弗鲁瓦见她望着自己,便意味深长地点头作答。

“怎么,”他对她说,“我们亲爱的阿兰老爹没和你们一起?”

“这个星期天他不来了,”德·拉尚特里夫人答道,“您下星期天才见得到他,……除非您到他跟您约定的碰头地点去看他。”

“夫人,”戈德弗鲁瓦低声说,“您知道他不象其他几位那么使我生畏,我想找他忏悔。”

“那我呢?”

“哦,您么,我会什么都对您说,我有许多话要说。我初次上阵就碰到一种不同寻常的苦难,贫困与豪华的怪异的结合,还见到一些高尚的人物,他们远胜过最走红的作家创造的任何形象。”

“现实,尤其是精神现实,总是高于艺术,正如上帝高于他的造物。好了,”德·拉尚特里夫人说,“您来对我讲讲您在未知的国土所作的初次旅行吧。”

尼古拉先生和约瑟夫先生(韦兹神甫还要在圣母院待一会儿才来),让德·拉尚特里夫人和戈德弗鲁瓦留了下来。戈德弗鲁瓦对头天晚上的亲身感受记忆犹新,他详详尽尽地讲述了自己的全部见闻。置身于那种景象和环境所得的初次印象使他讲得生动有力,富于激情。他讲得非常成功。温和安静的德·拉尚特里夫人虽说早已惯于涉足痛苦的深渊,仍然流下了眼泪。

“您送手风琴那件事做得很对。”她说。

“我想做的事远不止这一件。”戈德弗鲁瓦答道,“这是第一个使我体会到行善的乐趣的家庭,我想让那位高贵的老人能得到他的巨着最大部分的赢利。我不知道您对我的能力有没有足够的信心,是否同意让我来进行这么一笔买卖。根据我刚才打听来的情况,那本书如果印一千五百册需要九千法郎,卖出去最少能得二万四千法郎。由于我们还必须先偿清以手稿作为抵押的三千几百法郎,我们就要担一万二千法郎的风险。噢,夫人,要是您能知道,我从奥古斯坦码头来这里时是多么后悔,自己不该那么轻率地挥霍掉那份微薄的家产!我似乎也开始有那么点乐善好施的精神了。我具有初入教者的热忱,我要和你们一样生活,我会为你们争气的。这两天,我常庆幸使我住到这里的偶然机遇。我将在一切事情上都服从您的指示,直到您觉得我能成为你们中的一员。”

“好吧,”德·拉尚特里夫人思索了一下,严肃地答道:“请听我说,我有些重要的事情得告诉您。您是被苦难所具有的诗意吸引住了,我的孩子。是啊,苦难往往也具有诗意。因而我认为,诗意就是某种过度的情感,痛苦也是一种情感,而人们生活中有那么多的痛苦!”

“是的,夫人,我受到了好奇心这个恶魔的支配,……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没有养成深入苦难生活的习惯,还不能象您那三名虔诚的天主的士兵那样平静地上阵。可是,要知道我是在好奇的冲动过去之后才决心献身你们的事业的!……”

“听着,我亲爱的天使。”德·拉尚特里夫人说,她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态度圣洁和蔼,使戈德弗鲁瓦异常感动。“我们禁止自己、绝对禁止(这并非夸大其辞,被禁止的事情我们连想也不会去想……),我们禁止自己去做买卖。印一本书出售以期获利,这是一种买卖,而这类活动会使我们陷入商业的麻烦之中。当然,我觉得这桩买卖颇为可行,甚至很有必要。您以为这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吗?我们曾经二、三十次,上百次见过这样解救一些家庭甚至商号的可能性!然而,这类买卖会使我们成为什么人呢?我们会成为商人。……对落难的人进行资助,不是越俎代庖,而是使之具备工作的条件。日后您会遇见比这更悲惨的苦难,您也这么干吗?您会垮掉的!您想想,我的孩子,蒙日诺先生的银行一年以来已经不能再负责我们的帐务了。您将有一半时间要用于管帐。我们如今在巴黎已有近两千个债务人,我们至少应当知道那些人能够偿还我们的债务的数目。……我们从不讨债,我们只是等人归还。我们算过,借出的钱有一半收不回来,另一半有时能加倍还给我们。……比如说,假使那位法官死了,那么这一万二千法郎就很靠不住了。假设他女儿病好了,他外孙学成了,而他有朝一日又当了法官,……那么,如果他讲信义,他会记起自己的债务,会超过原来的款额把穷人的资金奉还我们。您知道吗?不止一个家庭,被我们用无息贷款从贫困中解救出来,他们走上富裕之路以后,都把一部分钱分给穷人,两倍、有时三倍地把借款还给我们,……这就是我们所做的唯一的买卖。至于您所关心的那件事(您应当关心),首先您要想到那位法官作品的销路取决于作品的质量,您看过他的书没有?其次,即使那是一部优秀的作品,又有多少优秀的作品接连一年、两年、三年都没有得到应有的成功!多少桂冠是在作者身后才放上他们的坟头!而且我知道,书商都有一套谈买卖、成交的手法,这使他们的买卖成为巴黎所有行当中最走运而又最难搞清楚的一行。尼古拉先生会告诉您这些由于书的本质而固有的困难。所以,您看,我们是明智的,我们体验过各种苦难,也具有各行买卖的经验,我们早就开始研究巴黎了。……蒙日诺一家给予我们帮助,我们得到他们指点,我们从他们那里得知法兰西银行始终对书商这一行买卖存有戒心,尽管这是最赚钱的买卖,但不是好做的。……至于拯救那个高尚的家庭摆脱贫困之苦所需要的四千法郎(因为还应算上使那个可怜的孩子和他外祖父能够吃饱饭并有象样的衣着所需款项),我会给您这笔钱的。……有一类苦难,灾祸和创伤,我们应毫不迟疑、立即包扎治疗,而不论我们援救的是什么人:宗教信仰如何、为人是否有信义、性格好坏,这一切全无所谓。但是一旦涉及借贷穷人的资金,以工商业这种积极的形式帮助落难的人,……那我们就要寻求保障,象高利贷者那样一丝不苟了。所以,在救急之外,就请把您的热情局限于为那老人找一位尽可能诚实的书商吧。这事应当找尼古拉先生。他认识一些写过法学著作的律师、教授。下星期天,他准能告诉您一个好主意。您放心吧,只要有可能,这个困难是会解决的。然而,也许最好先让尼古拉先生拜读一下那位法官的书。……如果办得到的话,请把他的著作要来一读……”

戈德弗鲁瓦对这位妇人的明智通达惊叹不已,他还以为她仅仅是在慈善精神的鼓舞下行动的。他屈下一个膝盖,吻了吻德·拉尚特里夫人美丽的手,对她说:

“这么说,您还是理智的化身!”

“干我们这一行应当无所不是。”她快活而温和地说。那是真正的圣德所特有的快活表情。

“怎么,我们有两千个帐户!”他叫道,“这业务可真庞大!”

“哦,两千个可能归还债款的帐户。”她答道,“我刚才对您说过,这全凭我们的受惠人的正直高尚,我们还有足足三千户人家是永远只能还给我们以感激的。所以,再说一遍,我们感到有必要记帐。如果您能经受任何考验并严守秘密,您将成为我们的金融权威。我们不得不立一本日记帐,一本往来帐户总帐和一本现金帐。我们当然有记录,不过那样查找起来太费时间。……那两位先生回来了。”她又说。

戈德弗鲁瓦神色严肃而沉静,他起初很少加入谈话。德·拉尚特里夫人刚才向他透露的情况使他深为震惊,德·拉尚特里夫人的语气说明她想酬谢他的热情。

“两千个受惠的家庭!”他想道,“如果这些家庭都象贝尔纳先生那样费钱,那就是说,我们在巴黎撒出了几百万法郎?”

这是戈德弗鲁瓦世俗观念的最后一次冲动,他的世俗观念已经不知不觉地消失了。经过思索他意识到,德·拉尚特里夫人、阿兰先生、尼古拉先生、约瑟夫先生和包比诺法官的财产,加上韦兹神甫募来的捐款,以及蒙日诺银行给予的贷款,一定是笔巨大的资产,而十二年或十五年来又加上那些知恩图报的受惠者的赠予,如同滚雪球一般,这笔资产一定是与日俱增,因为这些乐善好施的人自己从不动用这笔钱。他渐渐看清这个宏大事业的面目,他参加这个事业的愿望也随之增强了。

大约九点光景,他想步行回到蒙巴那斯街。可是德·拉尚特里夫人害怕那条街过于偏僻,一定要他坐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回去。下车的时候,虽然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亮,戈德弗鲁瓦还是听到了手风琴的声音。当他走到楼梯口,奥古斯特(他大概在等着戈德弗鲁瓦上来)把房门打开一条缝,说道:

“妈妈很想见您,我外公也请您来喝一杯茶。”

戈德弗鲁瓦走进房间,见那位女病人由于演奏乐曲的乐趣而喜笑颜开,容光焕发,两眼闪闪发光,宛如两颗钻石。

“我本该等您来,为您演奏第一支曲子的,可是我象饿汉扑到一桌佳肴上那样扑到这架手风琴上。您是理解我的,那么我就情有可原了。”

于是旺达对他儿子作了个手势,她儿子过来坐着踩踏板,给风琴下部的风箱鼓气,而女病人则象圣赛西尔般仰望天穹,手指立时恢复了力量和灵巧,练习起《摩西祷词》①的变奏曲来,她儿子替她买来这支名曲后,她几小时就写出了变奏曲。

①罗西尼所作歌剧《摩西在埃及》中著名的一段。

戈德弗鲁瓦听出她的堪与肖邦媲美的音乐禀赋。那是以笼罩着悲哀温柔气氛的非凡乐音表现的灵魂。贝尔纳先生以目光向戈德弗鲁瓦打招呼,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许久不曾有过的感情。如果这位饱经忧患的干瘦老者不是早已流尽了眼泪,他的目光会是潮润的。这一点不难猜到。贝尔纳先生一面把玩着鼻烟壶,一面难以形容地入迷地注视着他女儿。

“明天,夫人,”音乐停止后,戈德弗鲁瓦说,“明天您的命运就要见分晓了。我给您带来一个好消息,大名鼎鼎的哈佩佐恩明天三点要来这里。——他答应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他附着贝尔纳先生耳朵说。

老人站了起来,抓住戈德弗鲁瓦的手,拉他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在壁炉那边。他打着哆嗦。

“我将度过怎样一个夜晚啊!那将是最后的判决!”他对他耳语道,“判决我的女儿或是痊愈或是终身不治!”

“鼓起勇气,”戈德弗鲁瓦说,“用完茶点请到我家去。”

“停一停,我的女儿。”老人对旺达说,“你会发病的。这么使劲过后会精疲力尽的。”

他叫奥古斯特把乐曲拿开,把他女儿的茶端过去,其爱抚温存有如在抚慰一个不耐烦的小孩的奶娘。

“他怎么样,那位医生?”她问,已经因为又要见到一位新人而分心了。

旺达和所有的囚徒一样好奇心很重。她的病在身体方面暂无症状时,仿佛会转移到精神方面。于是,她常有一些心血来潮的奇想、强烈的古怪念头。她想见罗西尼,因为她父亲不肯把罗西尼带来而哭泣。她还以为她父亲依然位高权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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