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老先生说,“我遇到一位既非朋友又非毫不相干的、偶尔有点来往的人,即一般所谓熟人,一位叫做巴里欧的先生。碰巧在谈起《秘鲁人》的时候,他自称是作者的朋友。‘你认识蒙日诺公民吗?’我问他。”

“那时我们仍然不得不对任何人都以你我相称。”他对戈德弗鲁瓦解释道。

“那位公民看了我一眼,”老先生继续讲道,“他叫了起来:‘我巴不得不认识这个人,他向我借过几回钱,而且有借无还,以此表现与我不分彼此的交情。这是个怪人,脾气很好,但是想入非非!……哦!真是火一般热烈的想象力!说句公道话吧:他不想骗人,但由于他事事失算,有时也就显得言而无信了。’——‘他借了你多少钱?’——‘也就是几百埃居吧……这是个无底涧。谁也不知道他的钱到哪儿去了,连他自己大概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收入吗?’——‘是啊,’巴里欧笑道,‘眼下他正说要去美国买土着人的土地。’我走开了,这些闲言碎语犹如一滴酸醋注入我心中,使我的好意全部变酸了。我去看我从前的指导教师,他现在是我的顾问。我刚把我借款给蒙日诺的秘密以及我的做法告诉他,他就叫起来:‘怎么搞的,我手下的文书会这样行事?你应该把事情推迟到第二天并且马上来找我,那样你就会知道我已经不让蒙日诺上门了。他一年来向我借了一百多埃居,这可是一大笔钱!在他去你家吃饭前三天,他在街上碰到我,对我诉说一通自己如何穷苦,辞句十分哀切,结果我又给了他两个路易。’——‘如果我上了这个滑头戏子的当,那活该他倒霉,而不是我!’我对他说:‘可是我该怎么办?’——‘至少应该让他出个字据,债户情况再糟,有时也会时来运转,那时就可以收回借款了。’说到这里,博尔丹从书桌上的一个文件盒里拿出一份卷宗,我看见卷宗上写着蒙日诺的姓名。他给我看三张各为一百利勿尔的借据。‘他下回再来,我就让他添上利息和我给他的两个路易,以及他还想向我借的数目,然后叫他写个字据,承诺所有借款的利息应自借款之日起计算。这样,至少我有个合乎规矩的手续,而能据以索还债款。’——‘那您能为我办个跟您一样的合乎规矩的手续吗?因为您是个正派人,您这么做也很对。’——‘这样我可以掌握主动,’前任检察官答道,‘而象你那样行事,那就完全受人支配了,那人可能根本没有把你放在心上。我可不愿意被人嘲弄!嘲弄一个前沙特莱检察官?……没那么容易!象你这么冒失地借钱给蒙日诺,谁把钱借到手,过了一段时间都会认为这笔钱是他自己的。这是他的钱,不是你的钱,你却成了他的债权人,一个讨厌的人。于是借债人就会昧着自己的良心想方设法摆脱开你,一百个人中间有七十五个会设法在他们的有生之年不再见到你……’——‘这么说您认为只有百分之二十五的人是诚实的?’——‘我是这么说的吗?’他狡狯地笑道,‘这可太多了!’十五天后,我收到一封信,博尔丹请我去他家领我的票据。我去了。‘我本想帮你追回五十个路易,’他对我说(我把我和蒙日诺的谈话内容告诉过他),‘可是,鸟儿已经飞了。跟你的金元告别吧!你的加拿利金丝雀飞到气候温和的国度去了。我们是在同骗子打交通。他对我声称,他的妻子和岳父带着你的六十个路易去美国购置地产了,而他也准备去美国找他们,说是为了发一笔财,以便回来清偿债务。他把完全符合手续的债务清单委托给我,让我了解他的债权人的情况。这就是那张详细清单,’博尔丹对我说,把一份卷宗给我看。他念着上面写的总数:‘一万七千法郎现金!’他说,‘用这笔款子可以购置一幢岁入两千埃居的房产!’他把文件放好以后,交给我一张相当于一百金路易的、以指券兑现的支票,以及一纸文书。蒙日诺在文书中承认借了我一百金路易并且应该付给利息。‘这下子,我手续完备了。’我对博尔丹说。——‘他不会抵赖欠你的债,’我从前的指导老师说,‘然而,在颗粒无收的地方,皇上(也就是说,督政府)也收不到贡粮。’听了这话我就走了。我认为我被人以法律奈何不得的手段诈骗了钱财,对蒙日诺失去尊敬,听天由命认倒霉了。”

“我之所以详尽叙述这些平凡而表面上微不足道的细节,并非没有理由。”老先生望着戈德弗鲁瓦说,“我是试图向您说明,我是怎样渐渐采取和大多数人一样的行事方法,毫无定见,完全蔑视原始人事无巨细都严格遵守的准则。许多人会以博尔丹这样一丝不苟的人为自己开脱,但今天我感到自己不可原谅。事关谴责我们的一个同类,甚至永远拒绝给予敬重的时候,我们只能依据自己的判断行事,何况……我们应该把自己的良心作为法庭来审判他人吗?法律在哪儿?我们有什么评判准绳?在我们身上是弱点的,在别人身上不会是优点吗?对于每件事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不同的情况,因为在人间没有两件完全相同的事。只有社会才对其成员拥有镇压权,我是不承认它有惩治权的:镇压就足够了,而且已经够残酷了。”

“我就这样听信了一个巴黎人的不着边际的话,我佩服我的前指导老师的明智,而对蒙日诺加以谴责。”老先生从他的故事中引出上述高明的教训后继续讲道,“《秘鲁人》宣布上演了。我满以为会收到蒙日诺给我的首场演出票子,我自以为有惠于人。我的朋友借了我的钱,在我眼里就成了我的臣仆,除了应该付给我利息,还欠了我一大堆情分。我们都是这样行事的。……蒙日诺不但没有给我寄任何票子,而且有一次,我瞥见他衣冠楚楚、几乎是衣着华丽地走进费多戏院黑洞洞的过道时,他装做没看见我;而等他走过我跟前,我想朝他跑去时,他却又穿过一条横巷躲开了。这件事使我大为恼火。我的火气随着时间推移有增无已。情况是这样的,在那次邂逅相遇之后几天,我给蒙日诺写了封信,措辞大致如下:‘我的朋友,您不能认为我对您的任何好运或厄运会漠不关心。《秘鲁人》是否使您满意?您的首场演出把我忘了,这是您的权利。我本来可以为您捧场叫好的。不管怎样,我希望您从中得到一个秘鲁①,因为我已经找到使用我的资本的方式,而且指望您按期支付。您的朋友阿兰。’我等了十五天,没有收到回信,就又找到麻雀街去。女房东告诉我,那位少妇的确在蒙日诺对博尔丹说的时期和她父亲一起出门了。蒙日诺一大早就离开了他的陋室,要到深夜才能回来。又过了十五天,我又写了这么一封信:‘我亲爱的蒙日诺,我见不到您,您又不回我的信,我对您的做法很不理解,我要是这样对待您,您会对我有什么想法?’我不再写‘您的朋友’,而是写‘致以友好的问候’。

①法语中,“找到一个秘鲁”意喻发一大笔财。文中此语系由《秘鲁人》这出戏联想而来。

“一个月过去了,我没有得到蒙日诺任何消息。《秘鲁人》没有获得蒙日诺预期的成功。我为了自己的钱,又去看了这出戏的第二十场演出,只见观众寥寥无几。西奥夫人①在这出戏里倒是演得十分出色。在观众休息室,有人告诉我,这出戏还要演出几场。我七次在不同时间到蒙日诺家,却总也找不到他,每次我都把名字留给了女房东。于是我又给他写了封信:‘先生,如果您不想在失去我的友谊之后又失去我的敬重,请您现在象对待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样,也就是说,有礼貌地对待我。并请告知,您在期票到期时有无偿付能力。我将视您的回答而采取行动。您的仆人阿兰。’毫无答复。当时是一七九九年,再过两个月就满一年了。到期的时候,我去找博尔丹,博尔丹接过期票,办了拒绝承兑手续,并提出起诉。法国军队受挫,使国债券一落千丈,用七法郎就能买到五法郎的年金。因此,用一百金路易,我本来可以买到一千五百法郎的年金。

①克洛迪娜-昂热莉克·勒格朗·西奥夫人(1770—1807),费多戏院(喜歌剧院)的女歌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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