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阿兰先生与前任法官谈笑风生,那位军人却仍然那么庄重、忧伤、冷峻,脸上带着难以磨灭的悲哀辛苦和千古之恨留下的印记。德·拉尚特里夫人对大家都一视同仁。戈德弗鲁瓦感到这些虔诚的信徒在谨慎地观察着自己。虚荣心使他也学着他们那样态度矜持、说话句斟字酌。

这第一天大概比以后的日子热闹得多。戈德弗鲁瓦见自己不能参与任何正经讨论,只好在上午和晚上独自待在房间的时候翻阅《效法基督》。他终于钻研起这本书来,就象一个身系囹圄而手头只有一本书可看的人那样。在这种时候,这本书就象在孤独中陪伴着你的女人,你对她有多爱或者有多恨,你就能多么理解作者或者多么与之格格不入。然而,想要不被《效法基督》吸引住是不可能的,这本书与教义的关系犹如行动与思想的关系。天主教的教义在书中生动活泼、跃然纸上,与人类生活息息相通。这本书是个可靠的朋友。种种情欲、种种困难,即使是社交场上的困难,它无不一一谈及;它解答任何诘难,比所有的布道师都要雄辩,因为它的声音也就是你的声音,这声音发自你内心,而你以灵魂去聆听它。这是经过翻译,适用于任何时代、任何情形的福音书。教会没有把热尔松①列为圣人,真令人不解,因为圣灵显然对他的文笔十分欣赏。

①热尔松(1363—1429),曾一直被认为是《效法基督》的作者,实际上真正的作者仍未被发现。

对戈德弗鲁瓦来说,在德·拉尚特里夫人的公馆里,除了这本书,还有一位女性使他日益迷恋,他在她身上发现了覆盖于严冬冰雪之下的花朵,他隐约看到这种圣洁的友谊的莫大乐趣,这种友谊得到宗教的赞许,天使的欢心,它维系着那五个人,任何邪恶力量都无计可施。有一种高于其他一切情感的情感,那是种灵魂与灵魂的爱慕之情,它犹如生长在高耸于大地峰巅之上的稀有的奇花异卉,每一世纪才有两三株见于人间。有情人时常因这种爱恋而彼此结合,它解释了忠贞爱情的原因,世间一般规律是无法解释这种原因的。这种感情没有任何失望、争吵、虚荣、勾心斗角,甚至没有对照比较,因为双方精神本质都已融为一体了。这种博大无边,包容一切的感情来自天主教的慈悲精神,戈德弗鲁瓦已隐约感到了它的无穷欢乐。他有时无法相信自己目睹的情景,于是他探究那五个人的高贵友情的原因,惊讶自己发现了真正的天主教徒,在一八三五年的巴黎找到了教会初期的基督徒。

戈德弗鲁瓦搬来八天之后,已见到那么多人聚会于此,听见一些谈话中的片言只语涉及如此重大的问题,因此隐约觉察到这五人在生活中从事的巨大活动。他发现他们每人最多只睡六个小时。

他们在午餐前就已在某种意义上完成了第一个工作日。

一些陌生人送来或取走一笔笔款项,有时是数目巨大的款项。蒙日诺银行出纳处的伙计常来这里,而且一反这家银行的惯例,总是清早就来,以免受到进出公馆的人干扰。

有天晚上,蒙日诺先生本人也来了。戈德弗鲁瓦发现他对阿兰先生比对别人更亲近,情如父子,而又极为尊敬,对德·拉尚特里夫人的另三位房客也极为尊敬。

那天晚上,银行家只对戈德弗鲁瓦提了些平常的问题,如在这里过得好吗?打算住下去吗?等等。他鼓励他坚持下去。

“现在我只差一件东西就心满意足了。”戈德弗鲁瓦说。

“什么东西?”银行家问。

“一件工作。”

“一件工作!”韦兹神甫说,“您改变主意了。您来我们这个修院本来是找寻休息的……”

“如果没有赋予修院生气的祈祷、没有充实隐居地的思考,休息就会变成疾病。”约瑟夫先生格言式地说。

“先学会记帐吧,”蒙日诺先生微笑说,“您在几个月后将会对我的朋友们大有用处的……”

“噢!那太好了!”戈德弗鲁瓦叫道。

第二天是星期天,德·拉尚特里夫人要她的新房客陪她去望大弥撒。

“这是我唯一勉强您的事,这个星期我本想和您谈谈有关您灵魂得救的问题,不过我觉得还不到时候。您如果与我们有共同信仰,就会有许多事情可干,因为您将分担我们的工作。”

望弥撒时,戈德弗鲁瓦看到尼古拉先生、约瑟夫先生和阿兰先生的虔诚态度,由于他几天来已对他们人格的高尚、洞察力的敏锐、知识的广博和精神的伟大感到信服。所以他想,既然他们都这么谦卑,那想必是天主教有些他迄今未曾注意到的秘密。

“这毕竟是博叙埃,帕斯卡尔,拉辛,圣路易,路易十四,拉斐尔,米开朗琪罗,希门尼斯,贝亚尔,盖克兰之辈的宗教,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无法和这些智者、国务活动家、诗人和军事家相比的。”他心想。

如果从这些细枝末节里,不能得出深刻教益,那么在如今这种时代大事渲染这些细节就未免太不谨慎。但它们对这篇故事是不可或缺的。今天的读者已经难以相信这样的故事了,况且故事的开端是一件近乎可笑的事:一位六十岁的老妇人对于一个看破一切的年轻人的影响。

“您没有为任何人祈祷,”德·拉尚特里夫人在圣母院门口对戈德弗鲁瓦说,“甚至没有为您母亲灵魂的安息而祈祷。”

戈德弗鲁瓦脸红了,默不作声。

“请您到上面您自己房间去吧,在一点钟以前不要到客厅来。”德·拉尚特里夫人对他说。“如果您爱我,”她又说,“您就思考一下《效法》第三卷第一章‘论内心的对话’。”

戈德弗鲁瓦冷冷地向她告辞,回到自己房间。

“让他们见鬼去吧,”他心想,认真发起火来。“他们想把我怎么样?这里搞的什么名堂?……算了吧,所有女人,哪怕是虔诚信教的女人,都是同样的花招。而夫人(他也用房客们对他女房东的称呼叫她)不要我待在客厅,是因为他们在那里算计我。”

他抱着这种想法,企图从他的窗口看客厅,但房间的布局使他看不到那里。他走下一层楼梯,又赶忙回到自己房间。他想起这座房子的居民们严格的守则,偷听行为会使他立即被人赶走。对他来说,失去这五个人的尊重比当众丢丑还严重,他等了三刻钟,最后决定提前下去,使德·拉尚特里夫人措手不及。他想好了一个为自己辩解的谎话,就说是他的表走时不准。于是他把表拨快了二十分钟,然后悄然无声地走下去,一直走到客厅门前,猛地打开了门。

他看见一位还很年轻的、颇有名气的人,一位他曾在社交界经常见面的诗人——维克托·德·韦尼赛。他正单膝跪在德·拉尚特里夫人面前,吻她的连衣裙下摆。如果天空象水晶一般(古人就是这么认为)崩坍下来,那也不会比眼前的景象更令戈德弗鲁瓦吃惊。他对此产生了极坏的看法。他正要说出到了嘴边的一句挖苦话,忽然看见阿兰先生在客厅的一个角落数着面值一千法郎的钞票,他的反应就更为强烈了。

转眼间韦尼赛就站起身来,老好先生阿兰愣住了,德·拉尚特里夫人向戈德弗鲁瓦投去一个使他惊诧的目光。她的新房客脸上的双重表情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这位先生,”她指着戈德弗鲁瓦对年轻的诗人说,“是我们自己人……”

“您真幸运,我亲爱的,”韦尼赛说,“您得救了!不过,夫人,”他又转身对德·拉尚特里夫人说,“即使整个巴黎上流社会都看见我,我也还是感到幸福,我无论怎样也报答不了您!……我永远忠于您!我完全属于您,无论您命令我干什么我都将服从!我永远对您感激不尽,您给了我生命,它是属于您的。……”

“好了。”好心的阿兰说,“年轻人,理智些吧。不过,要工作。特别是永远不要在您的作品中攻击宗教……还有,要记住您的欠债。”

于是他递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里面装着他刚才点过的纸币。维克托·韦尼赛的眼睛被泪水湿润了,他恭敬地吻了德·拉尚特里夫人的手,与阿兰先生和戈德弗鲁瓦握过手便走了。

“您没有服从夫人的吩咐,”老先生神色庄重地对戈德弗鲁瓦说,脸上露出他从未有过的愁容。“这是一个大错,再犯一次这样的过错,我们就要分手了,……那对您来说会很难受的,我们曾觉得您值得我们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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