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德弗鲁瓦象所有生性软弱的人一样,很容易习惯新的生活,并且以为这种生活十分幸福,因此他急于住到修女路去。然而,他忽然又谨慎起来,也可以说是产生了戒心。在住进修女路的前两天,他去找蒙日诺先生了解有关那座房子的情况。因为他去未来的住处察看装修进展情形时,虽然都是来去匆匆,却发现其中进出的一些人脸色和举止即使不是神秘,也令人想到这座房子的居民是否在从事某种秘密的勾当。当时人们都很关注波旁王室长支重登王位的企图,戈德弗鲁瓦自然也以为他们在搞什么密谋。他到了银行家的办公室,在后者探究的目光下说明来意的时候,自己也羞愧起来。他看见弗雷德里克·蒙日诺的嘴角显出一丝挖苦的微笑。

“德·拉尚特里男爵夫人,”他说,“是巴黎最默默无闻而又最可敬的人。什么原因使您想要了解这些情况呢?”

戈德弗鲁瓦只得找出些微不足道的理由:他将长时期和一些陌生人朝夕相处,有必要知道与自己交往的是些什么人,等等。但是,银行家的微笑变得越来越含有讽刺意味,而戈德弗鲁瓦也越来越狼狈,对自己无谓的举动深感羞愧,再也不敢提及有关德·拉尚特里夫人和她那些房客的问题。

两天后的星期一晚上,他最后一次在英国咖啡馆吃过晚饭,在多艺剧院①看过最后两场表演,于十点钟来到修女路睡觉,曼侬把他领到他那套房间。

①多艺剧院建于一八〇七年,专演滑稽歌舞剧,至今犹存。

孤独自有荒蛮生活的魅力,任何尝过那种生活的欧洲人都乐而忘返。在这个时代,人人都为别人而活着,所有的人都关心着别人的私事,私生活很快就要不复存在,因为报界——这个现代百眼巨人的眼睛变得那么大胆、那么贪婪。在这个时代主张离群索居,可能会显得标新立异。然而,这个主张自有基督教创立后最初六个世纪的史实为权威依据。在那几个世纪中,任何隐遁修行的人都没有重新回到社会生活中来。孤独生活能够治愈几乎所有的精神创伤。因此,新居里那种深沉的宁静寂寥,一开始就使戈德弗鲁瓦身心舒畅,好象一个疲惫不堪的旅客洗了个澡,顿觉浑身松快一样。

在他当上德·拉尚特里夫人房客的第二天,他发现自己与世隔绝、甚至与巴黎隔绝开来,虽说他就住在圣母院的阴影里。这促使他开始反省自己。在这里,社会上的一切虚荣都无用武之地,他的行为除了自己的良心和德·拉尚特里夫人的房客们,没有别人评判。他离开了上流社会的阳关大道,走上了一条陌生的小径。这条小路将把他带向何方?他将投身于何种事业呢?

两个小时以来,他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这时,公寓里唯一的女仆曼侬来敲房门,告诉他午饭已经备好,大家在等候他。时钟敲响了十二点。这位新房客立即走下楼去,他急于对自己从此将与之相处的那五个人得出判断。走进客厅时,他见到所有的房客都站着,身上仍是他来看房子那天穿的衣服。

“您睡得好吗?……”德·拉尚特里夫人问他。

“我到十点才醒。”戈德弗鲁瓦一边回答,一边向他那四位邻居点头致意,他们也庄重地向他还礼。

“我们早料到了。”那个名叫阿兰的老人微笑着说。

“曼侬跟我说这是午饭,”戈德弗鲁瓦说,“看来我已经无意中犯规了。……您们几点起床?”

“我们的起床时间不完全象过去的教士,”德·拉尚特里夫人和颜悦色地答道,“而象工人一样,……冬天六点,夏天三点半。我们的上床就寝时间也依太阳下山时间而定,总是冬天九点,夏天十一点。我们在早祷后喝点由我们农庄送来的牛奶。韦兹神甫除外,他夏天六点、冬天七点在圣母院主持首次弥撒,这些先生天天都去望弥撒,我也是如此。”

德·拉尚特里夫人在餐桌上结束了这番解释,她的五位房客也都已就座。

饭厅完全漆成灰色,镶着护壁板,其图案表现出路易十四时代的审美情趣。饭厅与曼侬待着的那间充作候见室的房间相连,看来是与德·拉尚特里夫人的卧室平行的,而卧室则大概与客厅相通。饭厅里除了一只旧挂钟没有其他装饰。家具包括六张椅子,椭圆形椅背上的绒绣显然是德·拉尚特里夫人手制,两个碗橱,还有一张桃花心木桌子。德·拉尚特里夫人吃午饭时不铺桌布,这顿僧侣式的清淡午餐包括一尾大菱鲆鱼浇白沙司、土豆、生菜,桃、葡萄、草莓和鲜杏四碟水果,主食前的冷盘有瑞士式连巢蜂蜜、黄油、小萝卜、黄瓜和沙丁鱼。

这些东西盛在画着碧绿小巧的矢车菊叶子图案的瓷盘里,在路易十六时代这也许算得一种奢侈品,但现代生活需求日增,如今已经变得十分平常了。

“我们在守斋,”阿兰先生说,“您看到我们每天早晨都望弥撒,就应该猜到,我们对于教会的一切宗教礼仪、包括最严格的都照办不误。”

“而您就从模仿我们开始。”德·拉尚特里夫人瞧着戈德弗鲁瓦说。她把戈德弗鲁瓦安排在自己身边就座。

在座的五个人里,戈德弗鲁瓦已经知道了德·拉尚特里夫人、韦兹神甫、阿兰先生的名字,但还不知道另外两人的姓名。那两个人保持沉默,以修士用膳一丝不苟的态度吃着饭。

“这些漂亮的水果也是来自你们的农庄吗?”戈德弗鲁瓦问。

“是的,先生。”她答道,“我们有一个模范农庄,完全和政府的一样①。那是我们的乡间住宅,离这儿三法里,在圣乔治新城附近的意大利公路边上。”

①一八四五年法国政府曾建立十六个模范农庄以进行农业规范教育。

“这是我们大家的财产,它将留给我们当中最后一个活着的人。”好好先生阿兰说。

“哦!那没有多少。”德·拉尚特里夫人补充道,看来她怕戈德弗鲁瓦把这番话当做对他的诱惑。

“总共有三十阿尔邦耕地,”两个不知姓名的人之一对戈德弗鲁瓦说,“另外还有六阿尔邦草地和四阿尔邦有围墙的地产,我们的乡间住宅就在地产中央,住宅前面是农庄的建筑物。”

“那么这笔财产,”戈德弗鲁瓦说道,“该有十多万法郎。”

“哦,我们除食品以外并不提取什么收益。”那人又说。

那人又高又瘦,神色庄重。乍一看象是曾在军队服过役,他的白发足以说明他已经年逾六旬,他的面容呈现强烈的忧伤,一种被宗教抑制着的忧伤。另一位不知名姓的人看上去既象个修辞学教师,又象个实业家,他普通身材,肥胖然而灵活,脸上露出巴黎的公证人或诉讼代理人所特有的快活表情。

这四个人的衣着都由于小心爱惜而依然整洁,并且处处都能辨认出曼侬的手工来。这些衣服大概都已穿了十年,虽然经常穿,却多亏了曼侬的无边法力而保存得象神甫的法衣一样完好。这些人仿佛穿着某种生活方式的制服,他们同属一种思想,他们的目光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乐天知命的温和表情和发人深思的宁静神态。

“夫人,我想冒昧请教这些先生的尊姓大名。”戈德弗鲁瓦说,“我将乐于对他们叙述我的生平,我能否了解他们的一些有关情况呢?”

“这位是尼古拉先生,”德·拉尚特里夫人指着那个又高又瘦的男子答道,“他是退役宪兵少校,旅长。——那位先生,”她又指指矮胖男子说,“是前巴黎王家法院的推事,一八三〇年八月由司法界引退,他名叫约瑟夫先生。虽然您昨天刚到,我还是告诉您:在上流社会,尼古拉先生叫做蒙托朗侯爵,约瑟夫先生叫做勒卡缪侯爵、特莱斯纳男爵。但对于我们和所有的人来说,这些姓氏已不复存在。这两位先生没有子嗣,他们提前使他们的家族断了香烟。他们现在是普普通通的尼古拉先生和约瑟夫先生,就象大家以后叫您戈德弗鲁瓦先生一样。”

她说出的这两个姓氏,一个由于执政府初期舒昂党暴乱告终时的那场惨祸①而在保王党人名录中声名赫赫,一个在巴黎原高等法院人名录中极受尊敬。戈德弗鲁瓦听后不禁浑身一震。业已覆灭的王朝的两大支柱就是贵族和法官,但他望着这两位遗老的面容,并未发现任何表情变化而流露出他们内心的世俗之见。这两个人不再记得或是不愿记得自己曾是什么人物。这给戈德弗鲁瓦上了第一课。

①参见《舒昂党人》最后一章。

“你们的姓氏,先生们,本身就是一部历史。”他恭敬地对他们说。

“我们那个时代的历史,”约瑟夫先生答道,“一片废墟!”

“您结识的都是些正派人。”阿兰先生微笑着说。

对于阿兰先生,只要用两句话就能描绘出来:这是个巴黎的小市民,一个长着牛犊脸的老好人,满头华发使他颇有气派,但那永远挂着的微笑又使他显得平庸。至于那位教士,韦兹神甫,他的职务就说明了一切。对布道的教士,你看他一眼或是他看你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在最初一段时间里,使戈德弗鲁瓦感到惊讶的,是四位房客对德·拉尚特里夫人表现出的深深的敬意。他们大家,甚至包括那位教士,尽管高居神职,也无不恭谨如事女王。戈德弗鲁瓦也注意到所有客人都淡泊自奉,每个人都真正为充饥而吃饭。德·拉尚特里夫人和房客们一样,只吃了一只桃子,半“那场惨祸”指舒昂党首领阿尔封斯·蒙托朗之死。“尼古拉先生”是阿尔封斯·蒙托朗的弟弟。串葡萄。但她叫新来的房客不要学他们,每个菜都让他尝了尝。

这样的开端使戈德弗鲁瓦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吃过午饭,大家回到客厅,他独自坐着,而德·拉尚特里夫人和那四位朋友却到一个窗洞开起小型秘密会议。会开了将近半小时,平静有序。他们话音很低,彼此交流看来经过深思熟虑的意见。阿兰先生和约瑟夫先生不时翻阅一个小本子。

“您去郊区看看。”德·拉尚特里夫人对尼古拉先生说。于是他走开了。

这是戈德弗鲁瓦所能听见的第一句话。

“您去圣马尔索街区吧。”她又对约瑟夫先生说,“您去圣日耳曼区转转,设法找到我们所需要的东西!……”她瞧着韦兹神甫说道。他也立即出去了。

“您呢,亲爱的阿兰,”她微笑着说,“您就巡视一遍……——今天要做的事情就是这些。”说着她回到戈德弗鲁瓦跟前。

她坐到椅子上,在面前的小桌上拿起裁好的布料飞针走线起来,活象是个干包活的女工。

戈德弗鲁瓦猜疑不定,以为其中涉及保王党的密谋。他想把女房东的话当做一个突破口,就坐到她身边打量着她。这个女人干活异常灵巧,这使他深感诧异,因为她身上无处不显示出贵妇人的风度。可她又象个女工一样敏捷,因为谁都能从手法上区分出工人或业余爱好者。

“您干活真象一个内行!……”戈德弗鲁瓦对她说。

“唉!”她没有抬头,答道,“我从前被迫干过这活计!……”

老妇人的眼里涌出两大滴泪珠,从脸颊下面掉到手中的衣服上。

“请原谅,夫人。”戈德弗鲁瓦叫道。

德·拉尚特里夫人看了一眼她的新房客,见他脸上露出极懊悔的神情,便对他做了个友善的手势。她擦去眼泪,又变得沉静起来,这种沉静正是她那张与其说是冷谈不如说是变冷淡了的脸的特征。

“您在这里,戈德弗鲁瓦先生(您知道,大家都将只以您的教名称呼您),您是置身于一群劫后余生者中间。在这场历时四十年,推翻了王权和宗教,驱散了法国的精英的飓风中,我们的心灵都受到过重创,家庭利益都受到过危害,财产都受到过损失。有些表面上无关痛痒的话会刺痛我们,这就是大家不多说话的原因。我们相互间很少谈及我们自身,我们忘却了自己,找到了以另一种生活代替我们往日生活的方法。您在蒙日诺家的自述使我觉得您的处境与我们有某种类似之处,正是由于这一点,我才说服我的四位朋友接纳您到我们中间。我们也需要为我们的修院物色一名修士。不过,您有什么打算?没有精神准备是不能来过离群索居的生活的。”

“夫人,听您这一番话,若能再蒙指点迷津、说明前程,实在是三生有幸了。”

“您说话还是社交界那一套。”她答道,“您想奉承我,一个六十岁的女人!……我亲受的孩子,”她又说,“要知道您是在和一些笃信上帝的人打交道。我们都感到了上帝向我们伸出的手,并且象苦修会教友一样彻底为他献身。您注意过真正的教士那种沉静的安全感没有?当他们献身上帝、倾听上帝的声音,当他努力成为天主手中的驯服工具时……他既无虚荣、也无自尊,也没有任何使社交界的人们经常受伤害的弱点。他心灵安宁赛过宿命论者,他逆来顺受经得住任何考验。一个真正的教士,象韦兹神甫那样的人,就象是个待在母亲身边的孩子。因为教会,我亲爱的先生,就是一个好母亲。一个人无须剃度也能成为教士。教士不都在修会里。立志行善,就是学习好教士的榜样,就是听从上帝的旨意!我并非对您说教,也不是劝您皈依,而是解释我们的生活目的。”

“请不吝指教,夫人。”戈德弗鲁瓦心悦诚服地说,“我愿恪守你们的一切清规。”

“那您要做的事情就太多了,还是循序渐进吧。在这里最要紧的是不要对人诉说您的不幸。与现在跟您住在一起的那些人经受的可怕灾难相比,您的不幸简直是儿戏。……”

德·拉尚特里夫人一面这么说,一面飞针走线,针脚之均匀令人叹绝。但讲到这里时,她抬头望了一眼戈德弗鲁瓦,看到他倾倒于她那沁人心脾的柔和声音,那声音可说是具有使徒的圣油般的神效。这位年轻的病人赞美地凝望着容光焕发的女人,她身上出现了真正非同寻常的奇迹。她那白如蜡烛的脸颊泛起了红晕,眼睛炯炯有神,灵魂的青春使她细浅的皱纹活跃起来而更有风致,她身上的一切无不令人敬爱。戈德弗鲁瓦这才看到,这个女人与世俗的情感中间横亘着何等的深渊。

他看到,她在宗教指引下达到了难以攀登的巅峰。他还过于凡俗,不免好胜心受到刺激,而决意下到这个深渊的底处,再登上德·拉尚特里夫人所在的峰顶,与她并肩而立。他一面对这个女性作深入探究,一面向她诉说自己生活中的失意和在蒙日诺家未能倾诉的一切,因为他在那里所作的陈述仅限于说明自己的处境。

“可怜的孩子!……”

这慈母般的叫声不时从德·拉尚特里夫人嘴里发出,钻进年轻人的心里,使他感到安慰。

“我该用什么来补偿这么多化为泡影的希望和受践踏的情感里?”最后,他望着变得沉思起来的女房东问道。“我来这里,”他又说,“是为了进行思考并作出一个决定。我失去了母亲,您就代替我的母亲吧……”

“您能象儿子一样听话吗?……”

“能的,只要您具有相应的慈母之情。”

“好吧,我们试试看。”她答道。

戈德弗鲁瓦伸手要拉女房东的手,她猜出了他的意图,便将手伸给他。他恭恭敬敬地把她的手捧到唇边。德·拉尚特里夫人的手美得令人惊叹,它既无皱纹,又不肥不瘦,白得足以使少女倾羡,形状足以供雕塑家临摹。戈德弗鲁瓦曾欣赏过这双手,觉得它们与她富有魅力的声音和天蓝的眼睛极为相称。

“等在这儿!”德·拉尚特里夫人说着,起身回到自己房间。戈德弗鲁瓦十分激动,他不知这一举动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没有困惑多久,德·拉尚特里夫人手里拿着本书回来了。

“这就是,”她说,“我亲爱的孩子,一位伟大的为人治疗灵魂的医生的处方集。生活中诸事未能如愿以偿时,应到一种更高尚的生活中去寻求幸福,而这本书就是一个新世界的钥匙。每天早晚念一章,要专心致志地读它,象学外语一样地学习它,……一个月以后您会变成另一个人。二十年来,我天天都念一章。我的三位朋友,尼古拉先生、阿兰先生和约瑟夫先生正如不忘睡觉和起床一样,也从不忘记这么做。看在上帝份上,也看在我份上,向他们学习吧。”她庄严而信赖地说,表情神圣而宁静。

戈德弗鲁瓦接过书来,见书脊上烫金的书名写的是:《效法基督》①。这位老妇人的天真,青年般的单纯和她行善的坚定信念,使这位从前的花花公子局促不安。德·拉尚特里夫人的态度,那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俨然是个把十万法郎交给一位行将破产的商人的女人。

①见本卷第256页注①。

“这本书我用了二十六年,”她说,“愿上帝使它具有感染力!您去替我再买一本,因为现在,那些不该让您看见的人快来了。……”

戈德弗鲁瓦向德·拉尚特里夫人告退后,回到自己房间,他把书往桌子上一扔,叫道:“好一个老太太!……得了吧!……”

象常被人翻看的书那样,那本书在某一页自行翻开。戈德弗鲁瓦坐下来,似乎想整理一下思绪,因为他这一早上的感受胜过他一生中最动荡的几个月,特别是他的好奇心从未受过如此强烈的刺激。他的眼光象陷入沉思的人那样漫无目标地扫去,无意看到了翻开的书页,不由自主地念着这个标题:第十二章│论圣十字架之路。

他抓过书来,这精彩的一章里的这一句话便如同燃烧的火焰吸引住他的视线:

他背负十字架在你之前走过,他为你而死,为的是你也背负你的十字架并且甘愿死在那里。

你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寻觅几千百度,也找不到比圣十字架之路更崇高、更万无一失的道路。

你可以按照你的愿望和眼光安排处置任何事情,却总是只会遇到一种使你遭受某种痛苦的义务。不管你愿意与否,这样你就总是遇到十字架,因为你的肉体或精神会感到痛苦。

有时你会遭上帝冷落,有时人们会让你操劳。更有甚者,你常会成为自己的负担,没有任何灵丹妙药使你得到解脱,没有任何慰藉使你轻松。直至上帝愿使这一切告终,你不得不受苦,因为上帝要你学会不得宽慰而受苦,以使你毫无保留地服从他,历经磨难而变得更加谦卑。

“真是本奇书!”他翻阅着这一章想道。

他又碰到这么几句话:

你达到了以苦为乐而且出于对耶稣基督之爱而嗜苦成癖,你便可自认幸福,因为你已在尘世找到天堂。

这种质朴的语言(质朴正是有力量的表现)使他感到困扰,他被这本书打败了。这使他恼怒,就把书合上。但他又在这本书的摩洛哥羊皮封面上见到如下烫金箴言:

唯永恒是求!

“他们在这里找到永恒没有?……”他心想。

他下楼走到街上,去买一本精美的《效法基督》。因为他想,德·拉尚特里夫人晚上要念一章。他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踌躇了一会,不知该走哪条路,心里盘算着到什么地方、哪家书店去买这本书。这时他听到那扇巨大的门关上的低沉声音。

两个男子从德·拉尚特里夫人的公馆走出来。我们只要准确抓住了她那座老房子的特点,就能辨认出那原本是一座公馆。曼侬早晨来叫戈德弗鲁瓦时,就曾笑着问他,在德·拉尚特里公馆的第一夜过得如何。戈德弗鲁瓦跟着那两个人,丝毫没有偷听他们谈话的念头,而那两个人则把他当做过路行人,嗓门在这冷清的街道显得太大,使他可以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

那两个陌生人在玛西永路拐弯,顺着圣母院走去,然后穿过教堂前面的广场。

“嗨,看见吗,老伙计,到他们那里弄钱挺容易……你只要学着他们说话……这就行了。”

“不过我们欠债吗?”

“欠谁?”

“欠那个太太……”

“我倒要看看这个老太婆怎么跟我讨债,我把她……”

“你把她……你把她的债还了……”

“你说得对,那是因为我还了她的债,以后就能借到比今天更多的钱。……”

“咱们听他们的话,开一个好铺子不是更好吗?”

“哼!得了吧!”

“他们不是会替咱们找到一些人来投资吗?这是她说的。”

“不过这样就不能过从前那种日子了……”

“那种日子我已经腻透了。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并不是做人……”

“是的。不过神甫那天不是把马罕老爹给甩了吗?他拒绝了老爹的全部要求。”

“哦,那是因为马罕老爹想大捞一票,只有百万富翁才能满足他。”

这时,那两个工头打扮的人忽又转身往回走来,由市立医院桥过河去莫贝尔广场。戈德弗鲁瓦让开路来,那两人见他离自己那么近,相互交换了个警惕的眼色,脸上显出后悔说了那些话的神情。

戈德弗鲁瓦对这番谈话很感兴趣,尤其因为这使他想起了他第一次来访那天,韦兹神甫与那工人之间的一幕。

“德·拉尚特里夫人家到底在干什么?”他又想。

他思索着这个问题,一直到了圣雅各街的一家书店,买回一本极其考究的《效法基督》。那是此书在法国出过的最好版本。他缓缓走着,以便正好在吃晚饭的钟点到家。他想起这天早上的种种感受,觉得神清气爽、耳目一新。他感到极度好奇,但这种好奇与一种难以解释的愿望比起来却又相形失色。他被德·拉尚特里夫人吸引住了。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亲近她,为她效力,讨她喜欢,无愧于她的夸奖。总之,他得到了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情。他预感到她灵魂的无比伟大,要想全面地了解它。他急于洞悉这些纯洁的天主教徒的生活秘密。在这个信徒小团体中,实干的宗教之崇高与法国妇女所具有的崇高契合无间,促使戈德弗鲁瓦决心尽一切努力加入这个团体。这种情感在一个忙忙碌碌的巴黎人身上也许会转瞬即逝,然而戈德弗鲁瓦如大家所知是处于遭遇海难者的境地,连最脆弱的树枝也会抓住不放,况且他有一个经过耕耘的灵魂,正准备接受任何种子。

他见四位朋友在客厅里,就把那本书交给德·拉尚特里夫人并对她说:“我不想使您今晚念不了这本书。……”

“愿上帝帮助您,使您这是最后一次奢靡浪费了。”她看到那本书精美绝伦的装帧,便说。

戈德弗鲁瓦见他们四人衣着打扮处处都以整洁实用为度,这幢房子的任何最无关紧要的部分都严格贯彻了这个准则,于是明白了她那措辞优雅的责备的价值。

“夫人,”他说,“今天早上受您恩惠的那两个人毫无良心,我无意中听到他们从这里出去时的交谈,真是忘恩负义之至……”

“那是穆夫塔尔路的两个锁匠,”德·拉尚特里夫人对尼古拉先生说,“这是您的事情。”

“鱼儿在咬钩之前逃开不止一次。”阿兰先生笑道。

德·拉尚特里夫人听到那两个人转眼间就那么忘恩负义(她大概给了他们一笔钱),却毫不介意,这使戈德弗鲁瓦感到意外并引起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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