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水压灯,一种用盐水压力使灯油浮起的灯。

那四位木然僵坐、沉静少言有如僧侣的男子,和德·拉尚特里夫人,显然是听见这位生客回来而中断谈话的。人人脸上都显得冷静而审慎,与这间客厅、这座房子和这个街区十分协调。德·拉尚特里夫人同意戈德弗鲁瓦的想法,并说她在了解她的房客,或者更确切些说,在了解她的寄膳宿客人的意见以前,不打算做任何变动。如果她的房客能适应这里的习惯,他就应当成为她的寄膳宿客人。而这些习惯与巴黎的习俗大不相同。在修女路生活象外省一样,平时到十点左右就应当回家,不能大声吵闹,谢绝妇女儿童,以免干扰既成习俗。只有教士才能适应这种生活。德·拉尚特里夫人尤为希望的是来个生活简朴、所求不奢的房客,她只能为房间配置最必需的用具。阿兰先生(她指了指四位在座的人中的一个说)对此倒也满意。她对新房客也将和对待老房客的做法一样。

“我想这位先生是不会愿意来住我们这所修道院的。”教士说。

“为什么不会?”阿兰先生说,“我们在这里住得不错,我们过得挺好。”

“夫人,”戈德弗鲁瓦起身说道,“我改日再来拜访。”

虽然他是个年轻人,但那四位老人和德·拉尚特里夫人还是都站起身来,副主教一直送他到门前的台阶。随着一声哨响,看门人闻声提着盏灯过来把戈德弗鲁瓦送到街上,然后重新关上那扇巨大的、牢门般沉重的暗黄色大门,门上阿拉伯式铁花饰的年代已难以考证。

戈德弗鲁瓦登上一辆双轮轻便马车,驶向热闹、明亮、温暖的闹市区,刚才的见闻犹如一场梦境,而当他漫步于意大利人大街时,这一切在他印象中已如回忆遥远的往事了。他不由想道:“明天我还能看见那些人吗?”

第二天,戈德弗鲁瓦在陈设时髦考究、刻意追求英国式Comfort①的房间里醒来,回想在“隐修院”看房子的种种情景,他发现了自己所见所闻的意义。那四位陌生人的衣着、仪表和沉默还在影响着他,他们和那位教士大概都是寄膳宿的房客。他觉得,德·拉尚特里夫人的庄重神情是由于她暗中尊严地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但尽管戈德弗鲁瓦对自己作出这种解释,仍然不由自主地感到那些审慎的脸上有种神秘的表情。

①英语:舒适、安逸。

他用眼睛挑选需留用的必不可少的家具。在想象中把这些家具搬到修女路寒伧的住宅中去的时候,两者之间的对照使他苦笑起来。他决定卖掉这里的全部家具,偿还债务,听凭德·拉尚特里夫人替自己的房间配置家具。他要过一种新生活,再看到会使自己想起从前境况的东西总是不好的。他属于那类总想一蹴而就,不愿象别人那样亦步亦趋地前进的人。因此,他一旦产生改弦更张的愿望,在吃早饭时便只转着一个念头:要发财致富,要还清债务,并把剩余的资本放到与他父亲有过业务关系的那家银行。

这家银行是蒙日诺银行,一八一六年或一八一七年创办于巴黎。在商业道德败坏、某些字号都或多或少有过污点的情况下,这家银行却信誉卓着,从未有过任何瑕疵。因而纽沁根银行、杜·蒂耶银行、凯勒兄弟银行、帕尔玛银行尽管极其富有,却为人所窃窃私议,暗中不齿。卑污的手段取得了出色的成就,而政治上的得意与王朝的道德标准又有效地掩盖了肮脏的来源,因而到了一八三四年,已无人想起这些作为国家栋梁的参天大树所置根的污泥了。然而,那些银行家没有一人不觉得,对蒙日诺银行的赞誉就是对自己的一种伤害。蒙日诺银行象英国银行那样,不在外表上作任何铺张,银行里安静异常,他们一心只致力于慎重、明智、正派地办事业,这使他们得以在世界各地安全地开展业务。

银行现任经理弗雷德里克·蒙日诺是德·封丹纳子爵的姻兄。因此,这个人口众多的家族就通过德·封丹纳男爵、税务总监格罗斯泰特先生(利摩日市的格罗斯泰特公司是他兄弟所办)与旺德奈斯一家及另一位税务总监普拉纳·德·博德里都成了姻亲。这些亲戚关系曾为他已故的父亲老蒙日诺在王朝复辟时期的金融活动带来许多好处,为他赢得了头等贵族世家的信任,他们的资产和巨额积蓄都源源流入这家银行。蒙日诺家族与凯勒家族、纽沁根家族迥然不同,他们从不觊觎贵族院议员的称号,对政治避而远之,与银行事务无关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蒙日诺银行设在胜利街一座前有院后有园的豪华公馆里,蒙日诺老夫人和她的两个儿子住在里面,三人都是股东。

一八二七年老蒙日诺去世时,德·封丹纳子爵夫人的股金已还清。弗雷德里克·蒙日诺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年轻英俊的男子,待人接物冷静、沉默、矜持,一如日内瓦人。他追随乃父,继承了从事这行困难的职业所必需的全部品质。他比一般的银行家更有学识,他受到的教育具有巴黎综合理工学院的广博性。但他也象许多银行家一样有所偏好,一种业余的爱好,他喜欢力学和化学。他弟弟比他小十岁,在他的办公室里充当类似公证人或诉讼代理人的首席帮办的角色。弗雷德里克象当年父亲培养自己一样,培养弟弟通晓真正的银行家必备的全部学问。真正的银行家在金钱方面如同作家在思想方面,应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戈德弗鲁瓦报出自己姓氏后,发现他父亲生前极受敬重,因为他获准穿越一间间办公室直接来到蒙日诺的经理室。经理室用几扇玻璃门隔断,所以戈德弗鲁瓦无意中听到了里面进行的谈话。

“夫人,在您帐上,贷方、借方均为一百六十万法郎,我不知道我哥哥的意思,只有他才能决定是否有可能发放十万法郎的贷款……您把一百六十万法郎投进这种事业未免有欠考虑。……”

“太大声了,路易。”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你哥哥跟你说过,讲话声音要轻。也许隔壁小客厅里有人。”

这时,弗雷德里克·蒙日诺打开了他的套间通向经理室的那扇门。他看见戈德弗鲁瓦,便穿过经理室走来,同时恭敬地向正与他弟弟交谈的女人点头致意。

“请问尊姓大名?”他问道,把戈德弗鲁瓦让进经理室。

戈德弗鲁瓦道过姓名,弗雷德里克请他坐下。他打开办公桌时,路易·蒙日诺和一位太太(那太太不是别人,正是德·拉尚特里夫人)站起来向他走去。他们三人走到一扇窗的窗洞里与蒙日诺老夫人低声交谈。老夫人一向参与所有的事务。她三十年来先后在丈夫和儿子们面前显露出自己的才干,成为一个参与管理的股东,拥有签署权。戈德弗鲁瓦见一个文件架里搁着一些卷宗,贴有“德·拉尚特里夫人事务”的标签,编号为一至七号。磋商完毕,银行家对他弟弟说:“那你就到下面出纳处去吧。”德·拉尚特里夫人转过身来,猛然见到戈德弗鲁瓦,她克制住一个惊诧的手势,低声问了蒙日诺几句话,蒙日诺也低声地简短答了几句。

德·拉尚特里夫人穿着一双小巧的黑色普鲁涅拉斜纹薄呢鞋,一双灰色丝袜,前一天穿过的那件连衣裙,也裹在一件老式的威尼斯女式短斗篷里,这种短斗篷当时正重新流行起来。她戴着顶叫作“老大妈式”的白绸衬里的绿绸女帽,脸庞四周围着一圈波浪似的花边。她站得笔直,这种姿势说明,她不是出身高贵也是过惯了贵族式的生活。如果不是她过分和气,也许会显得十分高傲。总之,她令人肃然起敬。

“我们在这里相遇与其说出自偶然不如说是天意,先生。”

她对戈德弗鲁瓦说,“我差点已经决定谢绝一位看来生活习惯与我们格格不入的房客。但是蒙日诺先生刚才对我谈了您的家庭情况,使我……”

“嗳,夫人,……先生,”戈德弗鲁瓦同时对德·拉尚特里夫人和那位银行家说道,“我已经没有家了。我来这里是为了向我父亲当年的银行家讨教有关理财方面的主意,以使我的用度适应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戈德弗鲁瓦三言两语便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并且说明了自己改变生活方式的愿望。

“在过去,”他说,“象我这般处境的人会去当修士,可是如今已经没有修会了……”

“如果夫人同意您做房客,就搬到夫人那里去吧。”弗雷德里克·蒙日诺与德·拉尚特里夫人交换了个眼色后说道,“别卖掉您的年金,把它留在我这儿。把您债务的明细清单交给我,我会给您的债权人确定不同的偿还日期,您自己每月可以拿到大约一百五十法郎。还清债务大概要用两年功夫。在这两年时间里,您在新住处,尤其是在那些将与您朝夕相处并能给予您忠告的人中间,尽可从容考虑一下职业问题。”

路易·蒙日诺拿着一百张面值为一千法郎的钞票回来了,他把钱交给了德·拉尚特里夫人。戈德弗鲁瓦挽着他未来的女房东,送她登上出租马车。

“一会儿见,先生。”她亲切地说。

“您什么时候在家,夫人?”戈德弗鲁瓦问。

“两小时后。”

“那么,我就有时间去卖掉我的家具啰。”他挥手告别说。

路易·蒙日诺的那句话“您帐上有一百六十万法郎”,给这位在“隐修院”深居简出的女人戴上了一个光环。戈德弗鲁瓦在挽着德·拉尚特里夫人胳膊一起走路的短暂时间里,一直无法驱散这个光环。“她一定很有钱。”这个念头使他看问题的方法完全改变了。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在修女路的生活中的艳遇。“她仪态高雅,难道她也是开银行的?”他思忖道。

在我们这个时代,处于戈德弗鲁瓦那种境地的青年,一千个里有九百九十九个会产生要娶这个女人的念头。

一位家具商兼地毯商,兼营连家具出租套间的房东出价三千法郎买下了戈德弗鲁瓦想脱手的所有东西,并且让他在布置修女路那套破烂房间的几天里继续使用。那位思想患病的人当即赶去修女路,按照德·拉尚特里夫人给的地址叫来一个漆匠。那漆匠答应以低廉的工价在本星期内粉刷天花板、擦净玻璃窗、油漆所有的斯帕①细木护壁板并给方砖地打上颜色。戈德弗鲁瓦丈量了每个房间,打算在所有房间铺上同一种最便宜的绿色地毯。他希望自己的房间简单划一。德·拉尚特里夫人赞同他的想法。她在曼侬的帮助下计算需要多少白布来做窗帘和一张朴素的铁床上的帷幔。然后夫人又叫人去买布缝制,价格便宜得使戈德弗鲁瓦大为惊奇。连同他自己带来的家具,装修那套房间只花了不到六百法郎。

①斯帕,比利时列日省地名。

“那我可以把大约一千法郎存到蒙日诺先生那里。”

“我们这里过的是一种基督徒的生活,”德·拉尚特里夫人对他说,“您知道这种生活是与多余的装饰互不相容的。我觉得您那些东西还保存得过多。”

她在对未来的房客作这番忠告时,眼睛盯着他蓝色领带的套环上那颗光芒四射的钻石。

“我跟您说这个,”她又说,“是因为看到您对蒙日诺先生说决心与自己挥霍的生活决裂。”

戈德弗鲁瓦注视着德·拉尚特里夫人,品味着她那清澈悦耳的声音,审视着那白皙的脸,就象弗朗德勒画派笔下生动描绘过的庄重冷静的荷兰女子。这种女子脸上是不会有皱纹的。

“又白又胖!”他走开时想道,“不过已经有许多白头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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