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您别说出去,我的好人。”卡迪纳勒寡妇说,“要是能有什么好处,我会关照您的。”
这个普皮列原是法国王家卫队的军乐队队长,在一七八九年革命前两年转为教堂服务,成为圣絮尔皮斯堂的教堂侍卫。革命剥夺掉了他的职务,他陷于可怕的贫困之中,不得不以当模特儿为业,因为他的体形很美。到了恢复宗教信仰①的时候,他又重新在教堂执戟。但一八一六年他又被解除职务,既是因为他伤风败俗,也是因为他年事已高。据说他已是古稀老人了。然而,他们允许他在教堂门口洒圣水,作为一种退休待遇。一八二〇年,他的洒圣水器引起别人的凯觎,他让出这个位子换取了在教堂门口充当穷人的特许。一八二〇年他八十岁整,自称八十六岁,开始以扮演百岁老人为业。全巴黎找不出一部象普皮列那样的胡须和头发。他弯腰曲背,一只颤巍巍的手里拄着一根棍子,另一只手沾满花岗石上随处可见的苔藓。只要伸出他那传统的、油腻腻的、草率补缀过的宽檐帽,扔进去的施舍就十分可观。他的双腿缠着褴褛的破布,脚上拖着吓人的草鞋,里面衬以上好的马鬃鞋垫。他往脸上扑药粉,掩盖重病留下的色斑和粗糙不平的皮肤,令人赞叹地扮演着老态龙钟的百岁老人。他从一八二五年起自称一百岁,实际上是七十岁。他是穷人的头领,圣絮尔皮斯广场的主人,所有到教堂连拱廊下行乞、受到这个教堂侍卫、管堂职员、洒圣水者的庇护、因而也受教堂庇护、免遭警察欺凌的穷人,都得向他缴纳某种什一税。当某位财产继承人、新郎或当教父的人走出教堂时说道:“这是给你们大家的,别再纠缠其他客人了。”普皮列便被教堂侍卫——他的接班人——指定上前领赏,他把四分之三的赏钱装进腰包,只给他那些伙伴四分之一,而他们每天还要缴给他一个苏。早在一八二〇年,吝啬和对美酒的嗜好就成为他身上仅余的两种感情了,他对第二种感情加以节制,而全身心地沉浸于第一种感情中,不过并未因此而忽略了自己的舒适。他每天在吃过晚饭,教堂关上门后喝酒,二十年间一直在美酒的怀抱中入睡,那是他最后一个情妇。早上,白天,他带着全副行头去他的岗位。从早上到他吃晚饭的钟点,他就啃面包皮充饥。他以艺术家的风度啃面包皮,这种坚忍精神使他得到大量施舍。晚饭则在大名鼎鼎的拉图伊老爹的饭店里吃。沙尔莱②在一幅名画中描绘过这家小酒馆。教堂侍卫和洒圣水者也许与他串通一气,他们说他“是本教堂的穷人,他认得兴建圣絮尔皮斯堂的朗盖神甫③。他曾在革命前和革命后当了二十年的教堂侍卫。他一百岁了。”
①指一八〇一年波拿巴与教皇签订和约,正式恢复天主教会一事。
②沙尔莱(1792—1845),法国画家。
③朗盖·德·热尔吉(1675—1750),圣絮尔皮斯教堂的神甫,曾以募捐等方式筹资完成了圣絮尔皮斯教堂的修建工程。
这个女信徒们都熟悉的小传是一块最好的招牌,整个巴黎没有一顶装得更满的帽子了。他一八二六年就置了房产,一八三〇年买了年金。根据这两笔财产的价值来看,他每年该有六千法郎收入,而且,他把这些钱放了类似赛里泽那样的高利货,因为那座房子的价值是四万法郎,而他的年金的本金是四万八千法郎。他的侄女和那些门房、教堂小职员、和虔诚的善男信女一样,完全上了他的当,以为他比自己更穷,她一有快变质的鱼就拿去送给她叔叔,因此,现在她认为,必须从她对叔叔的孝心和送的变质货色中捞取好处。她叔叔大概有一大堆旁系亲属,因为她是普皮列家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女儿,她有四个兄弟,父亲是小车搬运工,在她幼年曾对他说起过她的三个姑姑和四个叔叔,一个个全都有离奇古怪的经历。她去看过叔叔,又跑来向赛里泽讨主意,告诉他如何找到了女儿,以及她认为她叔叔的破床下面藏有一大堆金钱的理由和她所观察到的迹象。卡迪纳勒大妈感到自己没有本事合法或不合法地独吞那位穷人的财产,于是,她来对赛里泽说出自己的心事。穷人的高利贷者就象个掏阴沟的,在淤泥里蹚了四年,巴望着偶然的机遇,终于发现了钻石。据说,这种机遇在这些城区有时能够碰上,会出来那么几个穿木屐的女遗产继承人。可以想见,他是多么心焦地等着卡迪纳勒寡妇回来。这个老谋深算、诡计多端的人教给她验证是否真有藏金的办法,而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则是:如果她愿把收获这笔财富的事交给他办,他什么都能办到。他可不是个见到犯罪就退缩不前的人,尤其是当他看到可以借别人之手犯罪,自己坐享其成的时候。那样,他就能买下若夫瓦-玛丽街的房产,他见到自己终于成了巴黎的有产者,成了能做大买卖的资本家!
“我的小宝贝,”那个海鲜女贩由于奔跑太快和贪心大发,脸变得通红,她凑近赛里泽说,“我叔叔躺在十几万金法郎上面!……我敢断定,佩拉什两口子假意照料他,是在垂涎他藏着的钱!……”
“这一笔财产,”赛里泽说,“让四十个继承人一分,谁也拿不到多少。听着,卡迪纳勒大妈!……我娶您的女儿,您把您叔叔的金子给她做嫁妆,我把年金和房产留给您,……给您用益权。”
“我们没有任何风险吗?……”
“毫无风险……”
“就这么办!”卡迪纳勒寡妇说,“要是我有六千法郎年金,那日子该有多美!”
“还有一个象我这样的女婿呢!”赛里泽叫道。
“那我就成了巴黎的阔太太了!……”卡迪纳勒大妈说。
“现在,”那女婿和丈母娘拥抱了一通后,赛里泽又说,“我应该去现场看看。不要再离开那里,对门房说,您在等一位医生,医生就是我,不要露出认识我的神色。”
“你真鬼,大活宝!”卡迪纳勒大妈说着,拍了一下赛里泽的肚子算做道别。
一小时后,赛里泽穿一身黑衣服,戴着红棕色假发,和一幅技艺高超地描画过的面容,坐着官办出租双轮轻便马车到了奥诺雷骑士街。他要那位门房兼皮匠告诉他,有位姓普皮列的穷人的住处。门房问他:“先生您是卡迪纳勒太太请的医生吗?”见赛里泽点了点头,就领他到通往那位穷人住的阁楼的后楼梯去。佩拉什又走到门口,向双轮轻便马车的车夫打听,后者证实了赛里泽自报的身份。
普皮列住的房子属于城市改造规划中要失去一半进深的那批房屋,因为奥诺雷骑士街是圣絮尔皮斯地区最狭窄的街道之一。因为法律禁止加高楼层成进行大修,房主只好依着买房子时的原样将这座破旧的房屋出租。这座楼房临街的一面丑陋不堪,共为一楼一底,上面一个假三层阁楼,两头各一个与主建筑形成直角的小建筑。院子尽头是种着树木的花园,归二楼那几套房间的房客使用。花园有一道铁栅与院子隔开。房主如果有钱,有这么个花园便可将现在的房子卖给市政当局,而在院子的地皮上重盖一座楼房。但房主不仅很穷,而且把二楼整层租给了一位神秘人物,租期十八年。那位神秘人物,无论是门房的半官方的侦察,还是其他房客好奇的刺探,都未能窥其堂奥。那位房客年已古稀,一八二九年他叫人在拐角的小建筑朝花园的窗口处开辟了一座楼梯,不经过院子便可下到花园散步。底层的左半边住着个钉书匠,十年来,他把车房和马厩改建为工场;另一边住着个精装书装订师傅。临街的三层阁楼由钉书匠和精装书装订师傅各占一半。两个拐角的建筑上的阁楼,一边属于神秘人物所租的房间;普皮列以一百法郎租下左边拐角上的阁楼,一座由朝着邻地开的格子窗采光的楼梯通向这个阁楼。供马车通行的大门呈凹陷的圆弧形,在一条容不下迎面相遇的两辆马车的狭窄街道上,那是非如此不可的。
赛里泽抓住一根当作扶手的绳子,爬上通向奄奄一息的百岁老人房间的小梯,房间里等着他的是一副不堪入目的伪装的贫困景象。在巴黎,一切故意造作的东西都极为成功。在这个意义上,穷人与店铺老板或想要取得信贷的假富翁同样善于陈列布置。地板从未打扫,方砖消失在象畜栏垫草一般的垃圾、灰尘、干了的污泥和普皮列扔掉的一切东西下面。一只粗陋的铸铁炉装点着这间陋室,炉管通到一只砌死的壁炉上方的墙里。房间下方是放床的凹室,一张所谓橱式大床,帐檐和饰带是绿色丝哔叽的,虫子把它们蛀成了网眼花边。窗户几乎不透光,玻璃上有一层云翳似的积灰和油垢,这倒省得挂窗帘了。石灰粉刷过的墙由于烟熏火燎而呈现煤烟色,那位穷人在铁炉里烧煤块和小捆树枝。壁炉上有个缺了口的水罐和一只破碟子。一只虫蛀的蹩脚的五斗橱用来放干净衣服。家具包括一只粗俗的床头柜,一张四十苏买的桌子,两把厨房用的椅子,椅垫里的稻草几乎漏光了。百岁老人那套别致的行头挂在钉子上,他穿的那双不成形状的草鞋在下面张开大嘴,那根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的拐棍和帽子放在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