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利克斯因莫黛斯特的高尚举动和发自内心的呼声而深受感动,除了蒂利埃太太,谁也不再想这件事了,他却仍然激动不已。他忽然想出一个纯朴的计谋,那是真挚爱情的诚实花招,他并非惯于此道,平时他只以数学为消遣。他走到蒂利埃太太身边,心想,蒂利埃太太会把莫黛斯特吸引到自己身边。这种深邃的情感作出的深刻计算,使莫黛斯特对费利克斯十分领情,尤其是因为,米纳尔律师只看到她的嫁妆,根本没有这种突如其来的灵机一动,他正在和洛迪日瓦边喝咖啡边谈政治。他奉父命在客厅找到了与巴尼奥勒和杜托克在一起的洛迪日瓦,因为他父亲正想着一八四二年的议会改选。
“谁能不喜欢莫黛斯特啊!”费利克斯对蒂利埃太太说。
“可怜的、亲爱的小宝贝,世界上只有她爱我。”那位希洛人忍住眼泪答道。
“哎,夫人,我们俩都爱您。”老实的马蒂厄笑道。
“你们在说什么?……”莫黛斯特过来问她教母。
“我的孩子,”那虔诚的受气女人把教女拉过来,亲着她额头答道,“他说你们两个都爱我。……”
“别为我这句话生气,小姐。”未来的科学院院士候选人轻声说,“让我尽一切努力使之实现吧!……瞧,我就是这样:不公正使我深感不平!……啊!救主把未来许诺给温柔的心灵、牺牲的羔羊,是多么正确!……一个原来只是爱您的人,莫黛斯特,看到您在宴席上的高尚举动之后将要崇拜您!惟有天真无邪才能安慰受难的心灵!……您是个善良的姑娘,您将成为一个给家庭带来光荣和幸福的贤妻良母。能得到您青睐的人该有多么幸福!”
“亲爱的教母,费利克斯先生是怎样看我的?……”
“他知道你的价值,我的孩子,我要为你们而祈祷上帝。……”
“您要是知道我有多高兴,我父亲能为蒂利埃先生出力。……我多么愿意帮助您的兄弟。……”
“总之,”莫黛斯特说,“您爱我们全家!”
“是的。”费利克斯答道。
真正的爱情总是笼罩上深奥莫测的腼腆,它的表白也是如此,因为它以自身为证明,而不象虚假的爱情,感到有必要放一把大火。假如蒂利埃的客厅里钻进去一位观察家,把两种情景相比较,看到泰奥多兹的浩繁准备和费利克斯的简单质朴,准能写出一部书来。一个是自然,一个是社会;一个是纯真,一个是虚假。弗拉薇见她女儿心醉神迷,灵魂从脸上每个毛孔散发出来,象一位采撷了间接爱情表白的玫瑰花的少女那样美丽,不由一阵妒意涌上心头,她向莫黛斯特走去,对她耳语道:
“您的行为不够检点,我的女儿。人人都在注视着您,而您却和费利克斯先生独自谈了那么久,这会影响您的名声,也不知道这对我们是否合适。”
“可是,妈妈,教母也在这里。”
“哦!对不起,亲爱的朋友。”柯尔维尔太太说,“我刚才没看见您……”
“您和大家一样。”那位金口约翰①答道。
①指蒂利埃太太和金口约翰一样坦诚直率。
这句话刺疼了柯尔维尔太太,她好象中了带倒钩的箭头,高傲地瞥了费利克斯一眼。
“坐到这儿来,我的女儿。”她坐在蒂利埃太太身边,对女儿说。
“我要末累死,”费利克斯对蒂利埃太太说,“要末成为科学院院士,以这样的荣誉来向她求婚。”
“啊!”可怜的女人心想,“我本该找个象他那样安静温和的学者!……在那种荫庇下我会渐渐得到发展。……上帝啊,你没有愿意让我如此,可是撮合并保护这两个孩子吧,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她沉思着,听着她大姑子发出的喧嚣声,那真是一匹干活的马,这时,她正帮着两个女仆收拾卓子,把饭厅里的一切挪开,好让大家跳舞,她大声吆喝着,活象一个站在三桅战舰值班台上准备发起进攻的舰长。
“你们还有茶藨子糖浆没有?去买点巴旦杏仁糖浆来!”要不就是:“杯子不多,红水①太少了,把我刚才拿上来的六瓶普通酒拿下去。留神别让看门的科菲内喝了!卡罗琳娜,我的姑娘,你留在酒菜台这儿。如果到了一点钟大家还在跳舞,我会给你一条火腿。不要大手大脚。照看好一切。把扫帚给我,……给灯添点油,……当心不要闯祸,……你们把饭后点心剩下的东西理一理,用来充实酒菜台。你们看看,我的妹妹来不来帮我们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个慢性子!……上帝啊,她真是慢极了,……得!撤掉椅子吧,他们地方可以大些。”
①掺入少量红葡萄酒的水。
客厅里尽是巴尼奥勒家、柯尔维尔家、洛迪日瓦家、菲利翁家的人,还有被舞会的消息吸引来的人。蒂利埃开舞会的消息从下午两点到四点,本地的有产者们散步的钟点,在卢森堡一带传了开来。
“准备好了吗,我的女儿?”柯尔维尔闯进饭厅说,“已经九点了,他们在客厅里挤得象桶装鲱鱼一样。卡陶、他妻子、他儿子、他女儿,和他未来的女婿刚才来了,那位年轻的检察官陪着他们。圣安东区的人现在涌进来了。我们要把钢琴从客厅搬到这里,嗯?”
于是,他调试他的双簧管,发出了信号,那快活的、走调的曲子引起客厅里一片欢呼声。描绘这类舞会颇无必要。衣着、容貌、交谈,一切全与某一细节相协调,这个细节应该能够满足那些想象力丰富的人,因为任何事情都是以一个唯一的事实的色彩和特点作为印记的。人们用油漆剥落、有些地方褪了色的托盘端来一些普通的杯子,盛满纯酒、红水或糖水。那些放茶藨子糖浆、巴旦杏仁糖浆的托盘时常断档。有五个牌桌,二十五个打牌的!十八个男女舞客!到了凌晨一点,大家把蒂利埃太太、布里吉特小姐和菲利翁太太,以及菲利翁先生也拖进来,他们聊发少年狂,跳一种俗称“面包店老板娘”的四组舞,而杜托克则模仿卡比尔人裹着头布出场!等候各自主人的仆人和蒂利埃府的仆人在四周围观,这个无穷无尽的四组舞又跳了一个钟头,布里吉特宣布为大家准备了夜宵,大家想把她举起来欢呼,但她预见到有必要藏起十二瓶勃艮第陈酒来。
大家尽情作乐,上了年纪的妇女和少女们一样。蒂利埃说:
“嘿!今天早上我们还不知道会有这么一个盛会呢!……”
“还是这类临时组织的舞会更有乐趣,”公证人卡陶说,“您就甭提那些一本正经的聚会了!……”
这种意见在有产阶级当中是个公理。
“对啦!”米纳尔太太说,“我喜欢爸爸,我喜欢妈妈①……”
①这是一首儿歌的开头两句,常被人引用,表明喜欢单纯而有家庭气息的欢乐。
“我们可不是说您,太太,您是以家庭为乐趣的。”杜托克说。
跳完“面包店老板娘”后,泰奥多兹把杜托克从酒菜台拉开——杜托克在那里要了一片牛舌,对他说:
“我们走吧,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到赛里泽那里,凑凑我们想干的那桩买卖的情况,那买卖并不象赛里泽所想的那么简单。”
“怎么回事?”杜托克边吃着牛舌回到客厅边问道。
“难道您不懂法律?……我略知一二,所以知道这事情有风险。如果那个公证人想要房子,而我们把房子夺走了,他还可以用抬价的办法再夺回去。他可以借一位登录在案的债主的名义买回房产。目前关于抵押房产的法律条文规定,当一座房产应债主要求拍卖以后,如果拍卖所得款项不足以偿还所有的债主,他们有权抬价买回。那个公证人一旦上了当,会想到这个主意的。”
“不错!”杜托克说,“好吧,我们去找赛里泽。”
“我们去找赛里泽!”这句话被米纳尔律师听见了,他马上跟着他们,然而,他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话。那两个人与他、他的道路和他的计划相距甚远,所以,他听见了也等于没听见。
“这是我们一生最美好的日子。”凌晨两点半,客厅里人走空了,只剩下布里吉特和她兄弟在一起,她说:“被自己的同胞们选中是何等的荣耀!”
“别搞错了,布里吉特,我的好姐姐,我们这一切全靠了一个人,……”
“谁?”
“我们的朋友拉佩拉德。”
杜托克和泰奥多兹不是在第二天即星期一,而是在第三天即星期二去赛里泽那里的,因为书记官告诉泰奥多兹,赛里泽星期日和星期一不在家,在这两个日子里他没有主顾,那是人民奉献给放荡生活的日子。赛里泽住的那座房子是圣雅各区面貌的特征之一,与蒂利埃的房子或菲利翁的房子同等重要。没人知道(的确,还不曾任命一个委员会来研究这种现象),巴黎的那些街区如何、为何在精神上和外貌上都每况愈下,日益堕落,宫廷和教会的住所,卢森堡区和拉丁区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尽管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宫殿之一,尽管圣热内维埃弗的圆顶构思大胆,慈谷军医学院的芒萨尔圆顶和植物园魅力无穷!为什么高雅的生活方式一去不复返?伏盖公寓、菲利翁和蒂利埃之类的房屋连同其房客充斥了巴黎,压倒了斯图亚特府、米尼翁大主教府、迪佩隆大主教府?为什么污泥、肮脏的工业和贫困占领了这座小山,而不是远离古老高贵的城市去安营扎寨?……一旦施布恩泽于这个街区的那位天使逝去,最下流的高利贷就取而代之。继承包比诺的是赛里泽。说也奇怪,而且值得加以研究,他们所产生的社会效益并无差别。包比诺借钱不收利息,而且有时连本金也不要了;赛里泽一点亏也不吃,从而迫使穷人努力工作,变得明智起来。穷人热爱包比诺,但他们并不仇恨赛里泽。这是巴黎金融机器的最末一个齿轮。在上层,是纽沁根银行、凯勒银行、杜·蒂耶银行、蒙日诺银行;其次,是帕尔马、羊腿子、高布赛克之辈;再其次,是萨玛农、夏布瓦梭、巴贝之流;最后,在当铺之下,是高利贷之王如赛里泽之流,他在街头巷尾撒下罗网,一个不漏地扼住所有贫困潦倒的人的喉管!那件有肋形胸饰的礼服该能告诉您,那个两合公司和法院第六庭的漏网者的破屋子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