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利埃一家从阿尔让特伊街移居圣多明各地狱街,要添置各种物品、寻觅一名合适的看门人、招徕房客,这使蒂利埃从一八三一年忙到了一八三二年。搬家的忙乱告一段落以后,热罗姆的姐姐见他经受住了这一考验,便又为他找出其他事情来操劳,这一点下文再作交待。但她这么做,其原因盖出自蒂利埃的性格本身,因此说明这种原因是不无必要的。
蒂利埃虽是看门人之子,却是一个所谓美男子,中等以上的个头,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颇为英俊。可是一摘下眼镜却显得可怕,就象许多近视的人一样,因为惯于透过镜片看东西,结果瞳仁仿佛蒙上一层雾翳。从十八岁到三十岁,年轻的蒂利埃在从小市民到司局长的社交场上颇得女人青睐。大家知道,在帝政时代,战争把血气方刚的男子送上了战场,使巴黎的社交界顿感空虚。也许正如一位大名医所说,十九世纪中叶那一代人的软弱怠惰即由于这一事实。蒂利埃既无才智,便只好以其他长处来引人注目,他学会了跳华尔兹舞和其他舞步,达到了人人称赞的地步。大家称他为“美男子蒂利埃”。他玩台球炉火纯青;他会替人剪影。他的朋友柯尔维尔不厌其烦地点拨他,教会他唱时髦歌曲。这些雕虫小技使他获得了表面上的成功,年轻人冲昏了头脑,自以为前途无量了。蒂利埃小姐从一八〇六年到一八一四年间一直信仰她的弟弟,犹如奥尔良小姐之信赖路易-菲力浦。她为热罗姆自豪,仿佛已经见到他凭借自己在社交场上的成功,攀上一个独当一面的高位。当时他的成功为他打开了通往某些沙龙的大门,如果没有使得帝政时代的社交场变为大杂烩的那些情况,他是决计进不了那些沙龙的。然而,美男子蒂利埃的胜利总是好景不长,女人们不想留住他,他也不想留住她们。他真可以成为一出名为《身不由己的唐璜》的戏剧的题材。这种美男子的职业使蒂利埃精疲力竭、未老先衰。他的脸上布满皱纹,活象个老风骚女人,比出生证上的日期还要老十二岁。昔日的成功给他留下了引镜自顾的习惯,束腰以显示身材的习惯和摆出舞蹈姿势的习惯,这些习惯延长了他戴着“美男子蒂利埃”的桂冠所服的苦役,却不再享有其好处。
一八〇六年的真理到了一八二六年就变成了嘲讽。他仍然保留着帝政时代美男子服饰的某些残余,这对于一位前副处长的尊严倒也并无妨碍。他保留了高过下巴的有无数褶皱的白色领结,领结的两端威胁着左右的行人,让他们看到一个昔日出自美人之手的尚属雅致的领结。他远远地追随着时尚,并按自己的方式加以吸收,帽子戴得十分偏后,夏天穿着皮鞋和薄长袜,加长的礼服令人想起帝政时代的长礼服。他依然使用固定的襟饰,穿白背心,昂首挺胸,手里一直摆弄着他那根一八一〇年的手杖。看见蒂利埃在大街上走过,谁也想不到他是个穿着路易十六的门丁号衣、为财政部职员准备午餐的门房的儿子,他象个帝制时代的外交官、象个老省长。蒂利埃小姐不但毫无恶意地利用她弟弟的弱点,促使他刻意打扮自己,这于她也是继续昔日对他的崇拜的一种方式,而且给予了他完美无缺的家庭乐趣,把一户几乎与他们形影不离的人家也搬来与他们同住。那就是柯尔维尔先生,蒂利埃的密友。不过,在描绘这位皮拉得斯之前,必须先完成俄瑞斯忒斯的画像。①因为我们应当解释,何以蒂利埃、美男子蒂利埃竟没有家庭——有了孩子才算有了家庭——这里我们要披露深藏于私生活奥秘之中的一件隐私。在某种隐秘处境所造成的痛苦变得过于强烈时,这种秘密就会露出若干端倪,而大家迄今所见的不过是热罗姆·蒂利埃的可说是公开的生活而已。
玛丽-冉娜-布里吉特·蒂利埃比她弟弟大四岁,她为他完全牺牲了自己:为他谋求地位比为自己置办嫁妆容易。对于某种个性的人来说,磨难是照亮社会生活底层的灯塔。布里吉特无论毅力还是智力都胜过她弟弟,她那种性格的人,在患难的锤炼下,会变得更加致密、更加结实,不说是百折不挠,也具有极大的韧性。她极为珍惜自己的独立性,要摆脱门房的生涯,成为自己命运的唯一主宰。她在十四岁那年住到维维安讷街的国库附近一个小阁楼上,那儿离弗里列尔街不久前开办的法兰西银行②不远。她大胆地从事一个鲜为人知的行当,为法兰西银行、国库以及其他银行制作口袋。由于她父亲的保护人的关照,她得到了这个特权。她从第三年开始就雇了两名女工。她把积蓄买了公债,到一八一四年她就有了三千六百法郎年金,那是她在十五年间挣下的钱。她省吃俭用,父亲在世时候几乎天天去父亲家吃饭。况且,大家知道,在帝国最后的动乱年月里,年金只有四十多法郎,因此这种表面上有点夸大的结果也就不言自明了。
①典出希腊神话。皮拉得斯是阿伽门农之子俄瑞斯忒斯的密友。
②法兰西银行创办于一八〇〇年,一八一一年迁至弗里列尔街。
老看门人死后,布里吉特和热罗姆,一个二十七岁,一个二十三岁,就相依为命了。姐弟两人相亲相爱。热罗姆风流得意的时期,如果手头拮据,他姐姐尽管自己穿棕色粗呢衣服,手指被缝包线磨得发光,却总给他几个路易。在布里吉特眼里,热罗姆是法兰西最英俊、最有魅力的男子。布里吉特的梦想就是替弟弟操持家务、参与他这个兰多尔、这个唐璜①的风流韵事,充当他的女仆,他的卷毛狗。她几乎是怀着一种爱情为自己的偶像而牺牲自己,他被她奉若神明,变得越来越自私。她以一万五千法郎的价格把主顾转让给她的大徒弟,来到阿尔让特伊街与弟弟住在一起,既当这个“备受女人宠爱的孩子”的母亲、保护人,又当他的保姆。布里吉特出于谨慎将自己的财产情况瞒着弟弟,对于一个完全靠自己的审慎和劳作挣来这份财产的女子来说,那是非常自然的。大约是害怕一个走红运的男子的挥霍无度,她仅仅拿出六百法郎来贴补家用,加上热罗姆的一千八百法郎,每年也就收支平衡了。
①兰多尔,法国十八世纪作家博马舍名剧《塞维勒的理发师》中阿勒玛维华伯爵的化名;唐璜,法国十七世纪作家莫里哀同名戏剧中的人物,这两个人物都是风流公子的典型。
从共同生活的第一天起,蒂利埃就对姐姐言听计从,事无巨细都要征求她的意见,对她从不保守任何秘密,使她尝到了统治的甜头,统治欲该算是她这种性格的无伤大雅的缺点。所以那个当姐姐的简直什么都可为弟弟牺牲,她把一切都寄托在这颗心上,通过他而体现自己的存在。布里吉特在一八一四年为热罗姆说了门亲事,更增强了对他的巨大影响。布里吉特目睹王政复辟时期新来者在行政部门造成的巨大压力,尤其是卷土重来的旧社会力量对资产阶级的压抑,理解了这场葬送了他们共同希望的社会危机。她弟弟的解释更使她明白了美男子蒂利埃再也不可能在那些取代了帝国平民的贵族中间取得什么成功!蒂利埃没有能力以某种政治观点自我标榜,他和乃姐同样清楚地意识到,必须利用自己仅剩的青春年华,以便有个归宿。在这种形势下,象布里吉特这种好嫉妒的女子想要而且应当为弟弟娶妻,这既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她,因为只有她才能使她弟弟幸福,而蒂利埃太太不过是生一两个孩子所不可缺少的附属物罢了。布里吉特的才智虽然还不足以与其意志相当,却至少有统治的本能,她未受过任何教育,只是凭着一贯成功养成的执拗性格勇往直前。她有理家的天才,生性节俭,理解生活,喜爱操劳。她猜到了她永远不可能让热罗姆攀上一门高于自己那个阶层的亲事,人家会去打听他们的底细,为发现家里已有一个女主人而深感不安。于是她就到低一点的社会阶层去物色对他们钦佩赞叹得五体投地的人,结果就在身边找到了一门合适的亲事。
有一位姓朗普伦的资历最老的法兰西银行职员,他有个独生女,芳名莫黛斯特。莫黛斯特·朗普伦小姐是她母亲财产的继承人,她母亲是一个农民的独生女,老头在巴黎近郊有几阿尔邦①地,当时仍以种地为生。她还是朗普伦老先生的继承人,朗普伦在泰吕松银行和凯勒银行供过职,后来又在法兰西银行创建之际进了法兰西银行。朗普伦当时任科长,甚得银行总裁和督察的尊敬和器重。因此,银行董事会听说莫黛斯特和财政部一位体面的官员联姻,便许诺赠与一笔六千法郎的赏金。这笔钱加上朗普伦老先生给的一万二千法郎,再加上奥特依的菜农加拉尔先生给的一万二千法郎,使嫁妆达到三万法郎。老加拉尔,朗普伦先生和太太对这门亲事极为满意。那位银行科长认为蒂利埃小姐是全巴黎最可敬、最正直的女子。况且,布里吉特还炫耀了自己认购的公债,并透露说自己永远不会结婚。科长和他妻子都是黄金时代②的人,他们不会允许自己品评布里吉特,而美男子蒂利埃的地位更是教他们眼花缭乱,用一句俗话来说,这门婚事办得皆大欢喜。婚礼举行后第六天,老朗普伦受到一起胆大包天的盗窃案的牵累,当时的报纸均曾报道这起盗窃案,但一八一五年的重大事件③使这桩盗案很快被人们忘却。由于案犯在逃,朗普伦想要弥补亏空,虽然银行把它算成亏损,可怜的老头还是因蒙此耻辱忧愤而死。他把这一突如其来的打击看作对他这个七旬老人正直品格的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