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私人生活场景”中,那篇名为《双重家庭》的研究的开头部分,对于圣约翰回旋栏所作的那段描绘当初曾显得索然无味,旧日巴黎的这一朴实无华的景物而今已仅剩其名了。为了兴建今天的这个市政厅,那一带的建筑都已拆除一空。

一八三〇年的时候,过往行人还能看见一家酒店招牌上画着的回旋栏,然而后来那家酒店也被拆掉了。回想起来,这一政绩不也是在预告另一同样性质的政绩吗?呜呼!旧日的巴黎消失之快令人心惊。在本书中,我们在这里那里时而还能看到一种如同《猫打球商店》①开头部分所描写的中世纪住宅,这种住宅至今还剩一两处,我们时而看到包比诺法官在富阿尔街的房子,那是老派有产者的样板;这里,是菲尔贝尔的旧居;那里,是查理九世时代塞纳河流域的风光。法国社会的历史学家——这位新OlaMortality②——难道不该极力

①见本《全集》第1卷。

②英文:修墓老人。——英国小说家司各特小说《清教徒》中的人物。

拯教这些古迹,如同瓦尔特·司各特笔下的那位老人那样祭扫墓地吗?诚然,大约十年以来,文学的呼声并非徒劳,艺术的花朵已劳始装点巴黎人称“摇钱树”、我们有位诗人①喻之为“五斗橱”的那类房屋的不堪入目的门面。

这里我们要指出,在米兰,从十二世纪开始就已设立市atlornamento②委员会,来监督临街建筑的门面。任何房主都必须向这个委员会呈报规划。因此,在欣赏那些个性鲜明、独具一格的建筑时,谁不赞叹这个美丽的都市的有产阶级和贵族在他们的城市建设中表现的爱国主义所产生的成果?如今,丑恶疯狂的生意经使楼层的高度逐年降低,原来由客厅占据的空间现在被分割为一个套间的各个部分,花园也被取消。

巴黎的风俗必将随之改变,户外生活将不得不多于户内生活。神圣的私生活何在?自己家中无拘无束的生活何在?这种生活基于五万法郎的岁入。只有为数不多的百万富翁才舍得享用一座小公馆,其临街的一面有院子保护,后面则有花园的绿荫挡住公众好奇的目光。

《民法》中有关继承法的章节一方面导致财产的平均化,另一方面则导致那些由方砾石砌就的法伦斯泰尔③的产生。这种法伦斯泰尔能供三十户人家居住,为房东带来十万法郎的岁入。所以,五十年后,象在这个故事开始时蒂利埃一家所住的宅第,在巴黎将变得屈指可数。那真是座稀奇的住宅,值得花费笔墨加以精确描绘,哪怕仅仅是为了把昔日的有产阶级与今日的有产阶级作一比较。

①指维克多·雨果。

②意大利文:美化市容。

③法伦斯泰尔,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1772—1837)幻想建立的社会基层组织成员居住和工作的场所,这里指上文所说由许多户人家居住的简陋楼房。

那天晚上,这出家庭戏剧的所有角色都聚集一堂。家庭戏剧正是我们这一场景的主题。这个故事意义异常重大,由此引出的对每个家庭的深刻教益,要求我们在这里特别多花点笔墨。在这幅图画前面加上类似剧情梗概的若干说明也许不无必要,尤其是因为这些说明还将有助于人物的出场。首先,蒂利埃先生的宅第既不属于蒂利埃先生又不属于蒂利埃太太,它属于蒂利埃先生的姐姐蒂利埃小姐。这座宅第是我们这幅风俗画的背景,它的位置和面貌散发出一股小市民的气息,有些人对它心向往之,有些人则不屑一顾,视每个人的习性而异。

这座宅第于一八三〇年革命后的六个月由已成年的长女玛丽-冉娜-布里吉特购置。它坐落于圣多明各地狱街中段,由地狱街进去向右拐便是。因而蒂利埃一家居住的前有庭院后有花园的主建筑坐北朝南。巴黎的居民日渐放弃塞纳河左岸而由右岸向北发展,使拉丁区的房产长期以来难以出售。此时蒂利埃先生的姐姐却出于某些原因而决定购置一座房产(这些原因等我们谈到蒂利埃先生的性格习惯时自可推论),她以至少四万六千法郎的价钱买下这处房产,其余一应费用花去六千法郎,总共是五万二千法郎。以布告格式并列的房产明细帐,以及蒂利埃先生经营的结果,可以说明一八三〇年七月①许多人家大发横财,许多人家却一蹶不振的原因。

①指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后建立的七月王朝。

房子临街的一面,粉刷过的方石墙上因年代久远而呈现一道道波纹,又被泥瓦匠的铁钩划出一道道伤痕,露出里面的石头来。这类房屋门面在巴黎极为常见,丑陋不堪。市政当局真该给那些以石块砌房并精心雕饰门面的房主颁发奖金。这座楼房共有四层,灰黯的正面开了七个窗口,最上面是几间瓦顶的阁楼。供车马出入的大门粗大而结实,其形状式样说明这座房屋建于帝政时代。在那个时代,地狱街一带还是个好地段。这种建法是为了利用先前宽敞宅院的一部分地皮。大门一边是看门人的下房,另一边是这第一座房屋的楼梯。另有两座房屋依傍邻居的房屋而建,过去是车房、马厩、厨房和主楼的附属建筑。一八三〇年以后它们改成了货栈。右半边租给了一个名叫梅蒂维埃老侄的纸张批发商,左半边租给一个名叫巴贝的书商。那两个商人的办公室设在他们货栈的楼上,书商住在临街主楼的二楼,纸商住在三楼。梅蒂维埃老侄说是纸商,其实是个代理商;巴贝说是书商,其实是个贴现商。他们买下这些宽大的货栈,一个是为了堆放由银根紧缺的厂商手里盘进的纸张,另一个是为了存放抵押他所放贷款的出版物。书业的鲨鱼和纸业的白斑狗鱼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们不象零售商那样事务繁忙,很少有车马来到这个通常极为冷清的院落,以致看门人不得不去拔除路石之间的野草。巴贝先生和梅蒂维埃先生在这里勉强够上个没有台词的配角,他们极少去拜访房东,付房租非常准时,属于好房客之列,因此在蒂利埃一家的那个社交圈子看来,他们算得是正人君子了。

四楼临街的一面分为两个套间,一套由杜托克先生居住,他是治安法庭的书记官,退休职员,蒂利埃客厅的常客;另一套房间由这出戏的主角居住,所以我们暂且只交待一下他的房租——七百法郎——以及他在这出家庭戏剧开场之前三年来到此处所占据的中心地位。书记官是个五十岁的单身汉,住在四楼两套房间中较大的那一套,他有个女厨子,房租是一千法郎。因此,蒂利埃小姐买下房产两年之后已有七千二百法郎的收入。原先的房东给房子装上了百叶窗,装修了内部,镶嵌了镜子,却既卖不了又租不出去。蒂利埃一家住得极为排场,这一点大家以后就能看到,他们拥有那一带最漂亮的花园,园中树木的绿荫覆盖着窄小冷清的圣卡特琳娜新街。

这座前有院后有园的宅第似乎是路易十四时代一个暴发户心血来潮盖起来的,曾经是一位法院院长或是一位恬淡清静的学者的住处。它那美丽的、被时光侵蚀的石墙,具有一种路易十四式(请原谅我生造词语)的伟大气概。楼房正面,那些加固墙身的石块带层便作为第一层墙皮,石块带层之间的长方形红砖墙面令人想起凡尔赛宫马厩的墙壁,拱形窗子的拱顶石和窗台雕有怪物而具装饰。透过那上部镶有小格窗玻璃、下部实心的门,人们可以瞥见花园。门的款式朴实而不夸张,也是王家宫殿的塔楼①常见的款式。这个有五扇窗的塔楼比底楼高两层,它的出众之处是它那有四个屋面的屋顶,屋顶尖上有个风标,屋顶上树着几个别致的大烟囱,开有几扇小圆窗。这塔楼也许是某个大公馆的遗迹。不过,查遍巴黎的旧地图,也找不到任何证实这一臆测的根据。况且,蒂利埃小姐的房产证书上写明,在路易十四时期,它的房主是著名的珐琅画家珀蒂托②,而珀蒂托又是从勒加缪院长手里得来这份房产的。或许那位院长在建造他那著名的托里尼路的公馆期间就住在这座塔楼里。这样,司法界与艺术界的名人都在这里住过。这座塔楼的内部布局更显示出对于生活的各种需要和乐趣的透彻理解!

①这里,塔楼指突出于整座建筑其余部分的建筑物主体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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